生人
這是原該是一場好睡,因爲已放下了一些東西,心中一處不再是死局。
練兒就睡在手臂間,溫溫軟軟,太久不敢這樣碰觸她了,只因自知情絲未斷,只怕稍不注意,就又回到從前那般難以自控的狀態,無法與她坦然相處,傷了彼此。
但是,自從師父那封書信後,心境卻起了微妙變化。
縱然一切只是猜測,也許根本就是我牽強附會亂想一氣,但只要一想着自己的心思心結也許師父她是知道的,不知爲何,反而好似放下了一塊胸中大石來,甚至那些看似隱晦難懂的字句,都偏偏在心中,投下了點點希望。
也許只是因爲,太長時間的孤身在無盡漆黑中摸索前行,看不見說不出,獨自一人不知所措苦苦支撐,卻突然見到前方遠遠一點星火,哪怕那星火迢遙而隱約,甚至只是幻象,卻還是能帶來給人溫暖和力量。
師父的書信對我而言也許便是如此意義,有掛墜在前,自那封信後,已真的能感覺到心中僵死一角開始隱隱活動,它正對自己悄然說,說或者在保護練兒的微小心願之外,你其實能做的更多,去爭取更多,你已經嘗試過斬斷情絲,若是這麼多年都難以成功,那何妨試一試另一條路?
而理智和數年前一樣在不停閃爍警告,警告這麼做麻煩而危險,極可能自陷於萬劫不復,你要再嘗試一次萬劫不復麼?
這警告對自己仍是有效的,卻無法像數年前那樣,佔據絕對上風,主導了心思的走向。
所以,纔會小心翼翼的靠近,小心翼翼的觸碰,小心翼翼的將她環在臂彎之間,試探着去摸索自己與她之間那根看不見的界線所在。
如果,是說如果,如果決定前進,那麼這份感情就不再是獨自一人的事。
練兒,若我試圖改變你的姻緣,要你的心,你會同意麼?
心中默默的發問,睡在身邊的人自然是無法回答的。
但老天卻似乎在回答,雷聲愈發接連不斷,終於在一個炸響後,驟然降下了傾盆大雨。
雨勢實在是很兇猛,即使身處內洞中也將那稀里嘩啦的濺落之聲聽得清楚,因這吵鬧,臂彎下的人動了一動,很是不悅的皺起鼻子,翻了個身,更往我懷裡鑽了鑽,好似要借人體擋住那吵耳的噪音一般。
我本來就想着事,沒有幾分睡意,被她一鑽就睜開了眼,正想要幫她捂住耳朵好清靜些,卻見枕邊人突然嘴角噙笑,雙目猶閉,卻輕聲說道:“噓,輕點,外面有一個生人,現在正往裡進來呢。”
此時外面大雨傾盆,雨聲雷聲混成一片,我自己是什麼也聽不清,卻毫不懷疑練兒所講,聞言驚了一跳,就要起身前去查看,誰知正在起到一半時,卻被一把捉住,又拽倒躺下,才聽她在身旁耳語道:“急什麼,聽腳步聲此人功夫尚淺,咱們怕他做甚,左右閒得無聊,就耍一下,且看他作何行事再說。”
這番話說的篤定,我知她藝高膽大有恃無恐,也不好太過反對,只是心中疑慮,不明白她怎麼突然間起了這種莫名的興致,實在難得一見。
後來才知道,果然是冥冥中自有定數。
在故意的等待之中,再過少頃,那腳步聲就近了,我也聽了個真切,果然只得單獨一人而已,只是明明有陌生人進來,自己卻還躺在榻上,雖然說是衣衫整齊的,但這種感覺還是十分的怪異。
練兒似乎也感覺到了怪異,我見懷裡人欠了欠身,以爲她臨時改變主意不想再玩下去了,正要鬆一口氣,卻聽她嘀咕道:“不對,還是我在外面爲妥。”說完一個翻身,徑直越過我移到石榻外沿,又復躺下,笑嘻嘻的閉上了眼。
來不及對她這舉動做出什麼反應,因爲幾乎就在這個動作完成的同時,那腳步聲已經轉過個彎,到了內洞入口。
練兒微微朝裡側躺着,頭卻向外稍偏,一隻手做隨意狀搭在我身上,看着好似美人臥榻海棠春睡,酣夢之間,全無半點防範之意,其實我的角度看來,卻知道她正一手掐訣蓄勢待發,仿若一隻虎扮演的小貓,只要是獵物起了什麼非分歹心,敢靠近前來有半點不當之舉,便要一記撲殺,令其血濺當場。
不過幸而,那人站在入口,咦了一聲,片刻之後,非但沒有過來,卻將步子放輕,又轉身躡手躡腳的走了出去,只在洞口附近盤膝靜坐,望着外面大雨,連頭也不敢再回。
我正好是躺着面向那一方向的,只微微撐起少許,就能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裡對此人人品做了一番肯定,於是俯下了身去,悄然在練兒耳邊低語道:“看吧,不似個惡人,沒什麼好玩的,咱們還是起來吧?這樣實在不好。”
練兒有些失望的睜開了眼,好似又有不甘,輕聲道:“再等等,寨中姐妹常道天下男人沒幾個好東西,我就不信他能一直坐在那裡。”說完,又伸手把我摁倒下來躺好,看樣子還想繼續裝下去。
今日山中本就溼寒,如今大雨一降,洞中更是陰冷迫人,我推了推她,笑道:“你倒是不畏寒,這樣子陪你做戲,一會兒我可擔心會凍出病來,難不成再要你背去了山中採藥?”
“背就背,就你這輕飄飄沒二兩重的身子骨,我還怕了不成?”練兒聽了,白我一眼,頂完這一句嘴,驀地翻身欺上來將人收到懷中,得意道:“看你再敢喊冷。”
我猝不及防,只覺得頓時被一股暖意包裹住,略高的體溫,加之此時運起了功,更是熨貼舒適,在溫度的包圍中,不僅身上不冷,連心都熱了起來,不禁貪戀起這種親近,也就躺着不再做聲。
這樣相擁着過了一陣,就在自己幾乎快把洞口坐着的那人給忘了時,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
腳步很輕,幾乎比剛纔還輕,那人輕手輕腳悄悄走入洞中,這次沒有停下,一路進來,幾乎就快到榻邊,練兒暗暗向我露了個笑顏,手上已經運了力道,卻聽見窸窸窣窣一陣,我眯着眼,只見那人脫了身上大衣,輕輕蓋在我們身上,就又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並不喜歡這種陌生氣味的衣物近身,何況再如此下去就未免太過了,我朝練兒使個眼色,輕咳一聲,掀了那衣服坐起來,正要開口說話,卻見練兒搶先一步翻身而立,厲聲斥道:“何方大膽狂徒,敢來欺我!”
我也不知她是不滿人家送上來的衣服呢,還是單純想繼續玩下去,只是心中微微詫異,那男子倒是嚇了一跳,僵在那裡頭也不敢回,連聲道:“姑娘休要見怪,是我見這洞中寒意迫人,怕你們受冷,所以才冒昧添衣!”
此人確實處處守禮,練兒也不好太發作,只嘆了口氣道:“那你回過頭來。”只見這男子依言回頭,卻還是低着頭不敢平視,我不方便打量,只是大致看得出他眉目端正,年紀尚輕,也算得上是氣宇不凡,只是瞧着瞧着,心中不知怎得,就隱隱感到有些發堵,偏又覺不出究竟堵住了什麼。
就在自己這猶豫的當口,練兒已經將牀榻上的那件大衣拿下,遞過去道:“你適才舉動,我都見了,也算是個至誠君子,我平生還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換是旁人,怕不要大肆輕薄。”她說話素來直接,也不管那年輕人面上一紅,繼續道:“我剛纔罵你,是故意嚇你的,你不要見怪。”
她會這樣對一個生人說話,在我看來已經算是難得的客氣,但一般人聽來卻還是難免覺得有些沒頭沒腦喜怒無常,那年輕人先是紅了紅臉,卻又因她這一句而皺了皺眉,大約也是如此感受了。
練兒其實也看出來了,於是笑道:“我生性如此,所以許多人都怕呢,你要習慣纔好。”卻見對方盡低頭不說話,又臉色一變,面露慍容道:“怎麼?還在惱我嗎!”
那年輕人一直垂首思量着,此時才急道:“姑娘哪裡話來,我怎會惱你……”
我在後面,見眼前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發說的順遂,心中感覺也就越發不佳,再顧不得去細想緣由,站起身,順那話勢插了進來道:“這位少俠不必在意,我妹妹就是這樣的脾氣,不用當真,卻不知少俠是如何尋得此地的?”
“哦,失禮了,在下只是訪一舊友下山太遲,半途遇見暴雨,這才慌不擇路的誤打誤撞到了此處。”聽我說話比練兒有輕重,他好似鬆了口氣,轉過身拱手解釋道:“本意只是想借貴寶地避一時風雨,不想驚擾了二位主人的休息,還請海涵。”
“不敢,實不相瞞,此地也不是我們的居所。”我回了個禮,卻面不改色的撒起謊來:“我們姐妹失了雙親,相依爲命,上華山只爲燒香還願,此地洞主乃是一長輩故人,大家熟識,是以才得暫居於此。”
說謊,是因爲此人來歷不明,黃龍洞偏僻幽靜,數年也難得有人誤入此處,雖然他言辭誠懇,我卻存了三分戒心,所以才推說主人不在,布了一問三不知的先手局,省得節外生枝。
何況,心裡對這人,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是厭惡,卻更不是喜歡。
練兒並不明白我的用心,聽了這話,轉過頭來對我挑挑眉,一臉的不解,偏偏又不方便當場質疑,虧得那男子未曾察覺到她表情,聞言只歉然道:“原來如此……恕我魯莽,挑起了你們的愁緒。”
“言重了,不過是過去的事情而已。”我輕笑着回答,腦子卻在想怎麼打發他纔好:“少俠這付表情,難不成也在可憐我們姐妹嗎?”
這話轉變其實有些突兀,我更是存心在裡面揉了一些不悅,希望對方能感到不安,進而知難而退,誰知老實人倒有老實福,他不知察沒察覺,反而誠誠懇懇的抱拳行禮,解釋道:“不是可憐,而是可佩,二位姑娘失了依託,仍然相互扶持一路走來,甚至還不畏艱辛上華山燒香,若非有絕大勇氣,也不能移,在下誠心佩服。”
聽這麼一講,我蹙了蹙眉,倒不方便再接着說什麼不好的話,只能客氣應付,這樣三言兩語下來,練兒在旁不甘寂寞,搭了我的肩膀昂首道:“你們怎麼說着說着好似老朋友一般了,喂,你叫什麼名字!我還未請教你呢。”
她這後半句自然是對生人說的,只見那年輕人聞言,擡頭看她一眼,面色微赧,趕緊拱手鞠了一躬,彬彬有禮道:“不敢不敢,談何請教,在下姓卓,名喚一航,不知二位姑娘姓……”想了想又覺得不妥,連忙道:“若有不便不說也罷,是在下唐突了。”
少女眼珠一轉,盈盈道:“我姓練,父母未給賜名,你覺得我叫什麼好聽?不如替我起一個聽聽?”
男子先是一愣,而後似有所感懷,面露憐惜,這時候外面雨聲已漸漸弱了,風卻不止,一陣一陣的穿堂入洞,掀得衆人衣衫獵獵,其中尤數當間的白衣少女穿着單薄,衣袂風擺,別樣飄逸,男子的目光落在那一處,好似突然想到了什麼,張了張嘴就要說話。
“霓裳!”
最後,衝口而出的叫了這個名字的,卻不是他。
心跳的厲害,硬將這一句逼出了口,才感覺到心砰砰跳的厲害,而隨着這心跳恢復,血液也重新開始了流動,將應有的熱量輸送往全身。
謊言被戳穿,樂趣被打斷,被叫到名字的少女很是不滿的回了頭,只是原本滿含抱怨的眼神,卻在對上之後,變的一沉。
“你怎麼了?”她轉身幾步走過來,纖眉皺起,一隻手捉住了我的胳膊道:“臉色真難看,嘴脣這麼白,難道剛剛真的被凍着生病了?”說話間驀地一頓,憑空聞了聞,眉頭更緊:“哪兒來的血氣?”
對她揚起嘴角,在那目光的注視下伸出右手,慢吞吞用一根手指按住下脣,翻開,含笑示意道:“喏,這裡,剛剛說話不注意,咬到嘴巴這裡了。”說完鬆手,又順勢拍了拍她頭,嘿嘿一聲,笑道:“我家練……嗯,霓裳鼻子還真靈,小狗似的。”
“胡說什麼呢?這麼大的人講個話都能咬到嘴的,還敢說我!”她鼓起臉頰,忿忿然躲開我的手,卻又拉了拉我衣袖,道:“真的無礙?你身上挺冷的。”
微笑着搖搖頭,不動聲色的把兩手負到了身後,幸好練兒沒拉手掌,那兒更冷,冷到近乎沒了知覺,腳下也是如此,唯有颼颼刺骨的涼氣直往上躥,好似那不再是血肉而是冰塊做成,人體也真是奇特,能在瞬息這樣自降體溫,給人以冰寒徹骨的凍僵感。
要不是及時咬破嘴脣,也許就真的僵在那裡,連剛剛一句也趕不上逼出口來。
那可真是要捶胸頓足後悔死了。
不過現在,桎梏已然掙脫,僵硬不再,滿口的血腥和絲絲疼意更令人冷靜,我看了看身邊面露憂色的少女,再將目光投向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男子,微笑道:“原來,你就是卓一航?武當弟子卓一航?呵,久仰久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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