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走
翌日清晨一早,那鐵飛龍出門一圈,真不愧老江湖兼本地人,三兩下辦妥一切,不消片刻,鐵府前就停好了車馬。
眼見着這一車二馬的格局,雖那一老一少嘴上沒說,我自明白那馬車是給誰準備的,心中暗暗好笑,雖不會因被小覷而憤憤然,卻也要證明自己,不去車上,卻討了鐵老爺子的馬,老爺子倒還好說話,倒是練兒卻阻撓了小片刻,最後被我用風和日麗踏馬天的說辭哄過去,纔不太情願的點了點頭。
簡單收拾,旋即上路,行動爽利的不似遠行,倒真似踏馬遊春。
其實,若單算騎馬經驗,說句不怕託大的話,自己沒準還在練兒之上,當然這得算上兩世的相加效應,畢竟當年世界屋脊不是白呆,反倒這一世久居深山,類似機會少了許多,如今難得有匹好馬,如果不是對臂上骨傷還有點顧忌,真想在這黃土高原好好策馬揚鞭個痛快。
比之我這邊的興致盎然,練兒那邊,可就沒這許多閒趣了。
按她脾氣,實際怕是寧可輕身趕路才痛快,但鐵飛龍一番好意,她倒也不太好意思拂,這纔不得不爾,剛開始還顛得有幾分彆扭,行得一段路才慢慢習慣,放鬆下來,與我並肩行進,四下遠眺,突然馬鞭遙遙一指,道:“真有趣,那兒坎上怎麼走着一羣牛鼻子道人,還老的少的,俱冠白巾,難道是送喪不成?”
兩人都下意識順她指的方向一看,我沒說什麼,那斜坐車沿,正甩鞭駕轅的鐵飛龍卻極目望了望,皺眉道:“玉娃兒你好眼神,連白巾也瞧真了,我老頭子就瞧不得細,不過那些好似武當的人啊,怎麼成羣拐到山陝地界,莫非武當派出什麼事了?”想了一想,又搖頭道:“罷了罷了,這些牛鼻子不好說話,我也就服氣他們掌門紫陽,別的不打交道爲好,咱們只管趕咱們的路要緊,嘚兒,駕!”說着響鞭一揚,馬車又提了些速。
老人既如此說,一旁練兒好似也就沒什麼異議,跟着車後策馬打鞭,揚長而去,我落在後面,看着那一車一騎遠走,又回首望了望山坎上的一行道人,打馬動作慢了些,就聽得練兒遠遠的連聲催促,心情突然莫名愉悅,應一聲,一扣馬鐙,追了上去。
天高地迥,寧能高飛遠走,不在人間。
此去一直西向,迢迢路遠,沿途跋涉,好在有鐵老爺子這個闖蕩慣了的老江湖在,行來倒也不算多辛苦,尤其路線選擇上很是省心,每天只管朝行夕宿,或迂迴繞道,或翻山涉水,累乘車閒騎馬,偶爾也會輕身提氣一段路,總之且走便是。
走得久了,我慢慢也看出些端倪,老爺子取得是經隴山至金城蘭州再入河西走廊的走法,雖然繞了一些,但卻無疑是最爲省力,心中對這老人也就越發信任。
偶爾經過些大鎮小鄉時,也會停駐一天半日,我們做休整,鐵老爺子自去那些老朋友處打聽消息,可這那姓金的卻好似消失了般渺無音訊,每每空手而過,他們爺倆一合計,覺得這人定是藏起來修煉了,更是愈發堅定直搗黃龍去他老巢的決心。
這樣走了幾個月,當過了金城,渡了黃河,翻過山嶺來到涼州武威,看着撲面而來的茫茫草原,荒野戈壁,我知道,這次西域之旅怕是註定成行,再不會輕易改弦易轍了。
比起自己的心潮起伏,另兩人倒是平靜,鐵老爺子年輕時走遍大江南北,也有過一次西域之行,多是見怪不驚了,練兒更不會生出什麼多餘感慨,只是對未見過的事物有些新奇,尤其對那遠遠亙延千里的祁連山脈很喜歡,她自小雖在華山絕頂成長,近年也見過不少山,但還從未見過四季不化的雪山,初聽時還將信將疑,待到老爺子作證,才確信我沒逗她。
接下來的路途,比起中原單調許多,也艱難許多,練兒對未知生物牴觸,是以我們未換駱駝,還是策馬,不過駕車的換成了兩匹,只餘下一匹乘騎替換,車中多備糧草淡水,沿着千百年碾出的古道而行,一路浩瀚戈壁,綠意點綴,零星有關隘驛站盤查歇息,倒也順利。
只是這一路老爺子偶爾興起了,會講些當地故事,絲綢之路,胡騎漢將,每每練兒聽得有趣,我也只好跟着頻頻點頭,再是心癢難撾也只能忍住,不敢隨意賣弄,這時候倒比旅途枯燥還要難受。
不過再是小心,偶爾也難免出一些差錯。
河西自古四郡,經涼州一路過張掖,再沿戈壁關隘前行,便是肅州衛酒泉,入了城中,但見處處多以夯土爲牆,四野低矮,不見幾座高樓,雖稱不得繁華盛地,但也確實是熙熙攘攘熱鬧不已,原以爲只是歇腳逗留,誰知老爺子在鬧市鼓樓處覓了一家客棧,就說要歇上幾天,做出關準備。
當時我聽得奇怪,問不是該繼續到沙州敦煌纔算出關麼?引來老人大笑,道瓜沙二州廢棄已逾百年,百姓皆遷徙關內,眼下這酒泉便是邊陲第一重鎮,三十里外嘉峪關便是塞外第一關,再出去就是大漠荒野,你這娃兒居然不知?真是書呆了。
總不能答當年到敦煌玩時沒聽說過這段歷史,也只能伸指訕訕騷了騷臉,嘿嘿一笑,由得老人誤會,就此糊弄過去。
於是便住了下來,接下來幾日,打聽消息,置物準備,乃至辦關牒尋嚮導,這種瑣事都交給了鐵老爺子在跑,我心中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卻被老爺子大手一揮道:“你們兩個女娃兒操什麼心?若是閒得無聊且去玩就是,此刻風光獨特中原難覓,你和玉娃兒好好各處看看,也算不枉此行。”
練兒倒是老實不客氣,果真就拖了我到處轉悠起來,此地雖然沒有那麼多亭臺樓閣,但畢竟是絲路第一要衝,貿易要隘,大批商貨彙集之地,常可見稀奇之物,怪異之人——當然,這些都是對練兒而言。
“你瞧那一隊商旅中居然有紅髮碧眼之人,好生古怪,不知經脈是否與我們一樣?真想給他一掌試試,若吐血了也會是紅的麼?”諸如此類的話,最近是常有耳聞,好在她只是說說,還並未付諸行動過,否則真成破壞中西方友好之先例了。
我一方面擔驚受怕,一方面被她拉着穿梭人羣中,卻很有些甘之如飴,入了戈壁後,爲了防灰塵日曬,我們早效法當地穿着行事,此刻她白衣外着了狐裘,束髮金環間一襲薄紗輕繞,比平時普通穿着多了一抹異域風情,直叫人看的移不開眼。
唯一惱人的是,我移不開眼,他人自然也是移不開眼,雖然薄紗輕揚間擋了少女五官,但仍時不時有驚豔目光直勾勾而來,巴不得能將薄紗看透似的,實在礙眼,我想,若不是我們兩人皆是腰間佩劍,怕早已經有麻煩來了。
今日出外行得片刻,果不其然,又是如此,“練兒,咱們還是回去吧?”我自問不是小氣善妒之人,但每當此時,真恨不得把她拖回客棧關起門來纔好,“這幾日周圍也被你轉的差不多了,接下來路途還遠,大漠艱險,咱們還是多養精蓄銳的好。”
“怕什麼?”她並不在乎,手隨意一揮,道:“你瞧街上這些普通人都能長途跋涉而來,難道咱們還不如他們?無妨。”
“我是覺得此地太過龍蛇混雜。”無奈之下我只尋了個由頭,實話實說道:“你容貌生的好,不覺得常常有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掃來麼?若是招惹什麼,出不了關那就麻煩了。”
“哼哼,誰怕?”她先是昂首道:“什麼嘉峪雄關,什麼塞外第一,一個死物,我真要走它還攔得住我不成?”驕傲完了,在人羣中左右看了一看,倏地也蹙起眉來,不悅道:“而且你說的也不算對,哪裡只是掃我?我看啊,有一半的目光是衝你來的,哼。”
“啊?”完全意料之外,誰想的到她竟連這個也要比?自己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連該怎麼反應是好也不知道了。
不過幸運的是,這句話之後,練兒好似也就沒了什麼玩心,只是意興闌珊的走了半條街,便要拉我打道回府,反倒是自己見她一副索然神情,有些過意不去,買些在當時中原算是難得一見的水果,想回客棧後再引她開心。
誰知跨進客棧大堂,卻見到鐵老爺子鎖着眉頭獨自坐在角落,正灌茶似的一杯杯喝酒,一擡頭看到我們進來,伸手一招道:“哈哈,兩個娃兒,正好,過來過來,嚐嚐這西域的特產酒,據說葡萄釀的,這可是獨一份的啊!”
“我纔不喜歡喝酒呢,義父您就自己個兒灌黃湯吧,剛剛從外面回來,我啊要去沐浴更衣。”練兒也不跟他客氣,笑吟吟答了就要往裡走,卻被我輕輕拉住,遞了個眼色,老人雖然口氣是樂哈哈的,但鎖眉顯然並無好事,還是問一問妥當。
牽手走到桌邊,見到杯中果然是透明的琥珀色,我淡淡一笑,也拿了個杯子倒上一點,淺啜了一口,讚道:“好酒。”又偏頭看老人一眼,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老爺子,這葡萄酒我們喝了,什麼時候上馬揚鞭,出征大漠啊?”
老人本來還得意的倒酒,聽這麼一問,笑容一僵,揮了揮胳膊道:“別提了,好不容易到了這兒,沒想到居然如此不順利,真是叫人惱火!”
“怎麼了?”這時候練兒也明白過來了,她不喜繞彎,開口就直奔主題問道:“有事說事,好也罷,壞也罷,咱們三個人想總好過你一個想,省得想不出,看看您這一個人這悶酒喝的,嘖嘖……”邊說邊笑嘻嘻彈了彈酒壺。
老爺子聞言瞪圓了眼,一頓酒杯,不服氣道:“誰告訴你我是沒辦法喝悶酒來着?辦法有的是!就看你們有沒有那個膽量!”
“那您且說來聽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爺倆一對上嘴就容易跑偏,我趕緊把住話題,省得一會兒要遛個大彎才能繞得回來。
接下來就聽老人竹筒倒豆,才知道原來閒在這裡的兩天,他把其他事情都辦妥了,可唯獨在出行路線這最要緊的一事上犯了難,此行目標本是西域吐魯番一帶,偏偏那吐魯番王早自成一勢,常有引兵進犯之舉,雖絲綢之路未因此中斷,但也時時因戰亂受阻,眼下便是這種情況。
“哈密一條北線算是不能走了,據說要亂三五月也不一定,咱們等不起啊……”鐵老爺子搖頭道:“可要走,就只得走漢北道了,那可是條古道,沿途兇險甚多,我老頭子倒是無所謂,你們兩個娃兒不知天高地厚,可得想想清楚。”
說到最後,老人如是言,神色十分的鄭重其事。
“這有什麼。”一旁少女默默聽完,然後嫣然一笑,不緊不慢回答道:“這天下間沒多少身手高得過咱們的了吧?既然那些不如咱們的人都能通行,還是自古就能通行,那咱們又何懼之有?難道我練霓裳膽色還不如個行商販夫麼?”
我見她慨然說完,卻歪頭拿眼瞥我,抿着脣意思再明顯不過,也就隨之輕笑着點了點頭,老爺子說娃兒不知天高地厚,實際我並非娃兒,至少此去大致路途,種種兇險,心裡多少是有譜的。
但是,只要練兒無畏,自己便絕不會拖她後腿。
“好!”鐵老爺子見我們表態,大掌一拍桌面,喊道:“既然都是不怕死的主兒,那就好辦!我這就去找個好向導,咱們明日出關!”
喊完他驀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往外,出去了兩步,好似想起什麼,又站定回頭,道:“對了對了,有件事情差點忘了說,我之前買套胡服衫子放在房裡,是竹娃兒你的身形,這出了關就不比自家了,外面亂子太多,還是扮個男裝好,記得穿上。”
我一愣,反應過來,正要點頭答應,一旁練兒突然滿面不服氣起來。
“等一下義父!”她拉住我胳膊,手一指道:“爲什麼是讓她扮?要扮也該是我扮吧?您瞧她這弱不禁風的模樣,身體弱,武功比我差,人也……”乜眼打量了一下,氣鼓鼓繼續道:“反正也不比我高就是!”
這是她今天第二次在意類似的事情,我不禁有些疑惑起來,練兒對容貌該是極自信的,斷不該想到和我來比,即便是真生了比較之心,這態度可也……不太像她啊。
“你這玉娃子,這麼點事兒,你說你跳什麼腳啊?”倒是那鐵老爺子一句話解了我的圍,但見他站在原地,眼一瞪道:“竹娃兒是細皮嫩肉了點,但至少還能扮扮,那些異族左右見中原男子少,沒準以爲就有這樣的,倒是你,換成你來?我呸!世上哪兒去找這麼漂亮的男人,騙得了個鬼,西邊來的紅鬍子鬼都騙不了!”
先發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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