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
駱駝也好馬匹也罷,騎行時因爲只得一對鐙子,所以但凡乘有兩人時,往往總由後者爲主,能兼顧穩住自己且護住前者的兩全目的,是以放眼這沿途行來,凡遇見有二人共乘,莫不是後者佔據主動和主導之位。
練兒一路看在眼裡,雖然自身經驗不多,但無疑還是懂的。
昨日還在疑惑她怎麼如此輕易就善罷甘休,尤其是笑吟吟留了那麼一句,結果當真是在這裡等了一步後手。
其實若自己還是平時穿着,倒也無所謂坐在哪一處,反正這一匹是隊伍最末的尾駝,行走時有前面相連引路,連牽繮都不必,練兒再少經驗坐穩總是沒問題的,只要不驚了駱駝,就什麼也不必擔心。
只是現在……看着換上的黑色胡服,我對着眼前少女無奈一笑,輕聲勸說道:“練兒,爲何一定要後面位置?前面不好麼?沒人擋着,看也能看得更清楚呢……”卻見她搖頭道:“擋還好,我不喜那肉峰在面前,眼不見爲淨,你在前面。”
這一席話亦真亦假,說的倒是煞有介事,我也不好反駁,看看周圍人都在忙碌準備,只得湊近她身邊,低聲道:“可是……練兒,你看我現在的穿着啊……街上這麼多人都看在眼裡,哪兒有男兒被女子護在前面的道理?按你說的坐法,準保會被笑話的……”
“你只是着男裝,又並非真男兒。”她倒是全然不在乎,理直氣壯道:“再說了,即使是真男兒又如何,旁人目光與我何干?誰敢笑一個試試!總之這次出發要麼你在前面,要麼就別扮什麼男子了,本來就是義父多慮,出什麼事自然有我在,哪兒輪到要你扮男的嚇唬人?”
果然,她說來說去,繞着彎子就是不想讓我扮她扮不了的男裝而已。
其實昨夜思量下來,也大致明白了練兒這麼做的原因,想通了倒容易理解,她好勝心強,事事喜歡高我一籌,這心理自幼便已經表現出來了,連師姐稱謂也不願意叫,如今我扮了男裝,她卻還是少女裝束,落在旁人眼裡一男一女,自然強弱分明,她嘴裡說着不在意旁人目光,大部分時候也是真不在意,唯獨在遇到這種事情時,實際上怕很有些言不由衷纔是。
眼下她的態度擺在那裡了,就看怎麼解決,真要遂了練兒的心意,想來鐵老爺子那邊又要費脣舌,一個倔脾氣還罷了,兩個倔脾氣撞在一起纔是麻煩。
何況從私心來說,這身衣服合身自在,感覺莫名親切,自己倒也不想這麼快換下。
既然主意已定,接下來就是怎麼哄的問題,我賠笑湊得更近些,到她耳邊求情道:“練兒……你看這動身在即,房錢也結算了,你叫我到哪兒去換下這身衣裳?出發總歸是先出發,大不了這樣,城裡這一段路上人多眼雜,你暫且忍耐一下,待到去了大漠,我們便換過來,老爺子讓穿胡服也是爲了防人,大家何不各退一步,在渺無人煙之地,你讓坐哪裡就坐哪裡,讓穿什麼就穿什麼,免我爲難,好麼?”
對待她,總是要順勢而爲才能事半功倍,聽了這一番話,少女臉色微微緩和,已然有了鬆動跡象,嘴裡卻還是不饒人,只斜目不屑道:“你就真這麼在意別人怎樣看?”見我連連點頭,才笑道:“那好吧,只是有人的這一段路,說好了,入大漠就全聽我的。”
得了她首肯,這麼個小風波總算是暫時混過去了,我也放鬆了心情,這沿途下去,要到無人煙的地方其實還早,起碼能把今日過了再說。
這邊我們講定了,那邊嚮導也幾乎急了,這時候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好,正是整裝待發的狀態,戈壁酷熱貧瘠之地,沿途所經怕是都計算好了時間的,容不得胡亂延誤,老爺子自己已經在前面一匹坐定,晃了兩晃,適應下來後,就回頭一疊聲的催促。
也就不再耽擱,從臥倒的駱駝一側踩了駝鐙騎上,待另一隻腳也入鐙踏定後,就望向身邊的少女微笑示意,練兒還是有幾分不情願的,但並不磨蹭,只是輕身一躍,就穩穩的落坐在了我身前。
那嚮導見人都坐定了,於是讓駱駝起立,這時最爲顛簸,那駱駝先是兩條前腿弓起,駝背之上的人就會身不由己後仰,這過程我算是體會過的,練兒卻全無經驗,好在自己早有準備,乘她倒過來時先抱她穩住,免得下一瞬駱駝後腿蹬起,改仰爲傾,她有向前撲倒之憂。
待到起伏過去,身下坐騎纔算是完全站了起來,這時平視前方,視線極好,最前面一聲吆喝,駝鈴悠悠響起,隊伍起程。
沿途先是過街市,比起準備出發之時,此刻天又亮了些,陸續出來活動的人也多了起來,搖晃了一段路後,漸漸有熙熙攘攘的感覺。
也不知是對慢悠悠招搖過市不習慣呢,還是因爲起程那一瞬間的狼狽,同乘之人的心情絕不算好,我和練兒貼身坐在一起,看着她直直僵着的背,感覺好笑之餘也有些擔心,騎駱駝和騎馬一個道理,不放鬆了隨坐騎之勢而動,那顛上一段時間後就會十分不適,更有甚者腰下至大腿一帶都疼痛難忍,連平地走路也要舉步維艱,大漠不比平時,平時騎馬累了還有馬車,這裡一路下去可只能在駝背上度過,連多餘的休息也不能夠有。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決不能明說,我想了一想,備好說辭,這才輕輕搭住前邊少女的肩,把她往後帶,練兒果然抵抗了起來,不但不順從,反而轉頭瞥了一眼,道:“你想要做什麼?”語氣隱隱不善,好在早有準備,自己立即柔聲回道:“練兒,這樣坐着我們是一般高下,我瞧不見前面了,你低一點身子可好?”
這話她倒顯得愛聽,頓時散去了隱隱不悅,霽顏道:“本來就是一般高下,我或者比你還要高上一點呢,就是沒比過,什麼時候仔細比上一比便知……”說着說着,倒也不再那麼緊繃,我順勢一邊微笑傾聽說話,一邊漸漸引她後仰,直到把自己當軟墊給她靠穩了,這才偷偷的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就是一路搖晃,走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隊伍漸漸離開了人煙稠密處,出了北門,自浮橋到了一條濁河北岸,兩個當地人就停了隊伍,說是要祭西域應祀神祗,求道途人馬得保平安。
鐵老爺子見狀,也跳下駱駝一起跪拜祭了,倒是練兒對此不以爲然,她素來不信鬼神之說,而且自剛纔放鬆下來後,或是感覺舒坦,倒也沒有牴觸這樣的相處,由得把身後的存在當墊子使,只看熱鬧不起身,她不起身我自然也不好起來,便索性陪她一起看熱鬧。
祭祀完了再出發,沿途還是茫茫戈壁,間或點綴着樹、草和低矮灌木,黃沙堆雖偶爾得見,卻還算不得什麼沙漠,兩邊零零星星也總有一些土牆人家,倒是太陽大了起來,明晃晃的很曬,練兒蒙起了面紗顯得有些懨然,反而我自己,也不知是衣裳的關係,還是懷中人的關係,總是有一絲振奮盤旋心頭。
當一望無垠的藍色天幕下,一道巍峨壯觀的建築出現在荒涼盡頭時,就更是助長這振奮。
“練兒,看,嘉峪關!”我忍不住搖了搖懷中的人,遙遙一指前方,想讓她也感受到這情緒,然而懷中少女只是直起身微微觀看了片刻,便道:“這便是義父口中的第一雄關?嗯,高算是挺高的了,卻也攔不住我,沒什麼了不起的麼……”說罷再沒了興趣。
她沒有興趣,自己也不能勉強她,只自顧自繼續張望打量,高大的建築羣越近越顯得氣勢恢宏,威嚴肅穆,漸漸再近些了,竟看到有集市貿易,許多商販在此擺攤設點,做往來的生意,車水馬龍,倒也熱鬧。
可惜我們並未做太多逗留,只在隘口出示了關牒,大致盤查了行李,就一路不停的出了內城外城,踏上茫茫遠行。
當最後一次回首,再望一眼那橫臥戈壁傲視四野的巍然關隘,那猛烈日光下彷彿熠熠生輝的城臺烽燧,忽而淡淡傷懷,不禁隨着腦海浮現的字句,輕輕低詠道:“嚴關百尺界天西,萬里徵人駐馬蹄……”再往下,卻似乎想不起來了。
“你又吊酸文了,真是討厭,不要吵我休息……”偶爾偷得兩句詩詞,沒有叫好聲,引來的只是懷裡少女的抗議,我笑了一笑,放棄了思考,不再深究下去。
出了嘉峪關,其實還是戈壁,若非要關內比有什麼不同,那便是更爲廣袤,也更爲荒涼,周圍地形幾乎永不見什麼大起伏,只是黑褐沙礫,而天幕就如同巨大的藍色穹頂,不管如何走法,彷彿永遠在這穹頂中心,有前面駝隊引路,倒是不用去管方向,乃至可以不管時間,只需任駱駝不緊不慢一步一搖地走,聽那駝鈴叮噹。
明明是這樣的荒涼,然而陽光普照,長風萬里,卻偏偏如此引人開懷。
我不記得上一次這麼輕鬆是什麼時候的事,只是覺得心中滿是說不出的暢快,彷彿天高任鳥飛一般,一路上很是精神,連偶爾見到些紅柳駱駝刺等沙生植物點綴在遠處,都覺得別有一番景緻,不是專程指給練兒看,就是自己遠遠的愉悅觀賞。
在天高雲淨,平沙千里的蒼茫中,在駝鈴悠然的搖晃伴奏下,時間和空間好似都不在了,耳邊聽到了輕輕的歌聲,那是自己的哼唱,記憶中旋律一如昨日。
“又在哼怪調了麼……”懷中的少女突然開了口,語氣隨意,彷彿只是心不在焉的順口道:“不過你好似挺快活的,已經很多年沒見你這麼快活過了。”
“哦,是嗎?”因爲那語氣太隨意,所以回答也是漫不經心的,自己並沒太在意,甚至說話時還在四下環顧。
然而接下來的回答,卻是自己沒想到的。“是哦。”練兒的語氣依然是不輕不重的,聊天一般:“上一次見你這麼快活,還是咱們小的時候,我記得清楚。”
這麼說着,她轉過來看着我,碧空之下,那雙眼眸一如既往的清澈透明,一眼能印入心底。
“後來,由我們爲師父賀壽的那一年開始,你就再沒這麼快活過了。”
作者有話要說:越來越晚……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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