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
告別了戈壁中最後一片可做休整地的綠洲,纔是真正的艱苦跋涉。
第一日還算走的悠閒,出了古城,綠意漸漸稀少,右邊沙山蜿蜒延伸,左邊的戈壁也越來越廣袤,終成了望不到邊際的一片荒蕪,連偶爾見到的零星矮灌木都顯得那麼死氣沉沉,反而是遠遠可望的昔日古長城烽燧能給人以些許激勵。
這天沙塵還好,尚不及前些日途經瓜州地境時風大,頭頂上一方青天,甚至勉強可沾得上風和日麗,練兒延續了出城時的好心情,數度離開坐騎,在這平坦到一望無際的戈壁上輕身提氣盡情馳騁,橫豎前進的只是一個大致方向,她可以一直奔到地平線的盡頭才遠遠停下,再回頭笑吟吟負手等慢騰騰的隊伍跟上,直瞧得那兩名嚮導嘖嘖咂舌,敬畏不已。
她第一次這麼玩時,我只是在駝背上含笑看着,因輕功不及她是以並未起參與之心,但之後見她在遙遙的褐黃地平線上孤身一人,有些不是滋味,便也跳下了駱駝趕上前去,陪她一起等待,也好彼此說說話,不至於寂寞。
不知這算不算是一種縱容,之後她便理所當然的拉上了我,幾個來回下來,若單純就體力而論,反而成了消耗最大的一天。
因爲消耗後的疲憊,以至於在經過玉門舊址時,自己再沒什麼精力來給練兒說諸如“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一類故事,只在駝背上遙望了一眼那孤零零立在荒蕪戈壁上的黃土夯城,殘存的牆垣和數百年後似乎沒什麼兩樣。
再往北就有一片低窪的水草灘,生長着蘆葦沼澤,甚至遠遠能望見野駱駝的蹤影,算是給荒蕪中增添了一線勃勃生機,那一晚就在是這裡渡過的。
而真正折磨,自這一夜起,也纔剛剛開始。
再往下去的幾天,依然是無垠戈壁和沙丘,戈壁黑褐,沙丘荒漠,粗獷的無遮無掩,莫說人跡,連飛鳥也看不見一隻,放眼望去,永遠是荒涼,荒涼之外還是荒涼,沒有盡頭的戈壁早已失去了新鮮感,連駝鈴搖晃的“噹啷、噹啷”聲都變得無比單調。
而另一方面,鹽鹼的存在越發明顯起來,即便有高明的嚮導引路,偶爾能在了無生機的荒漠中發現一點點綠洲,也不要高興太早,即使周圍生長着灌木和蘆葦,那裡的水窪卻不見得能供隊伍做補給用。
在水和食物受到限制的情況下,練兒適應的比想象中要好許多,她性格中本就有與驕傲匹配的堅韌,骨子裡更存着一絲野性,某種程度而言,她對於枯燥和艱苦的忍耐力,甚至在我之上,反觀我自己這邊,倒多少還表現出來了一些不適應。
是的,雖然曾經有過類似旅程,但在各種便利工具的幫助下,人所需要承受的,遠遠與此刻沒什麼可比性。
也許一天跋涉後唯一值得安慰的時刻,就是深夜在荒漠中升起一堆火,眺望天空的時候,大漠中的繁星特別低矮,彷彿伸手可及。
單調乏味的接連好幾日之後,隨着行進,戈壁灘上漸漸出現一個個陡峭的土丘,最初還是孤零零的,而且隨着路途的延伸,越走這種鬼斧神工的地貌也越多見,到後來聳立在烈日暴曬下的荒漠中,彷彿沙海中的一座座小島,造型各異,成羣結隊,十分壯觀。
別人懂不懂我不清楚,但自己自然知道這正是所謂的雅丹地貌,也知道練兒是第一次見這種奇觀,她嘴上不說,但眼中卻分明流露出了別樣的神采。
感受到她這情緒,也覺得機會難得,自己就強振作起精神,問那駝背上相互依偎的少女要不要試試躍到高處看看?這提議想來正中她下懷,練兒眉梢一挑,神采飛揚的點了點頭,伸手拉住我迫不及待跳下了駝背,與老爺子匆匆打了個招呼,就往最高一處土丘而去。
一旦躍上頂端,才能真正領略到雅丹羣那種氣勢磅礴的美。
此時正是戈壁日落,近處的天是藍的,但遠方的地平線卻彷彿火燒般一片赤紅,整片土丘遠遠延伸開去,或聚或散,屹立在空曠無邊的荒漠中,橙色的日光彷彿刀鋒,將一座座突兀奇特的山峰輪廓雕鑿的越顯玲瓏剔透,美輪美奐。
和練兒在高大的巖頂上迎着陽光俯瞰這一切,但見她投入的眺望着眼前景色,臉上的笑彷彿就是這一幅瑰麗的畫卷的一部分,如此相襯,如此相融。
而我默默看着這樣的她,過了一會兒,又低頭看了看地面,粗獷的巖壁腳下是黃褐色的沙礫地,雅丹長長倒影在無遮攔的地面上織成了張牙舞爪的形狀,濃重強烈的黑甚至比土丘本身更爲怪異,令人產生微微的眩暈感。
在習習晚風中看的久了一點,竟真覺得天地彷彿旋轉起來,我後退兩步,離開巖頂邊緣稍遠一些,慢慢摸索着盤膝坐下,覺得鼻子裡有些微的癢,心裡就大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伸手一摸,果然見到了粘稠的紅。
還好血量不多,又是上風處,只需不動聲色的把手在沙礫上磨蹭幾下,蹭去了血跡,再捏住鼻樑裝模作樣地看一陣浩瀚天空,一切就恢復了正常。
很幸運,迄今爲止發生的幾次都能如此悄悄的處理掉,並沒有讓人察覺,畢竟這種時候,無謂的擔心總是越少越好。
不過,朝夕相處之下,這狀況被察覺,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原本心裡希望的是,至少能瞞到常被嚮導掛在嘴邊的羅布淖爾,據說那是一個煙波浩渺的大澤湖,林帶茂盛,水可行舟,甚至有土著存在,也是茫茫大漠中唯一可確定的休憩點,我想到了那裡,應該就能喘上一口氣。
只是可惜,不能心想事成。
這一日跋涉到了嚮導提及過的另一個所在——白龍堆,初聽見這名字時我曾經笑過一笑,笑得是千百年來,原來此地的名字都沒有變過。
白龍堆多土臺,近似雅丹地貌,不過是以砂礫、石膏泥和鹽鹼構成,顏色呈灰白色,有陽光時還會反射點點銀光,似鱗甲般,故被古人將這片廣袤的雅丹羣稱爲白龍……腦中依稀還記得這些話,但是誰?在什麼時候說的?卻想不起來了。
這裡是戈壁荒漠,卻不僅僅是戈壁荒漠,黃褐色的地面上一層薄薄的白隨處可見,仿若霜雪,但那卻是貨真價實的鹽鹼,泛着白的鹽鹼在地表結成了脆弱的鹽殼,一旦踩破,下面的地面則更近似淤泥,連駱駝走在上面也是高一腳低一腳,發出踏雪般的嘎吱嘎吱聲,每走一步,蹄上就會黏住許多鹽泥,令行走變得異常沉重遲緩。
可想而知,若恰巧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颳起了猛烈的大風,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這大風仿若妖風憑地而起,霎時就充斥了天地,在無數如同荒冢般的土丘溝壑間激盪迴旋,淒厲呼嘯,其聲恍若鬼哭,這還罷了,可風中夾雜的沙塵鹽粒更是劈頭蓋臉而來,刮到人幾近無法睜眼視物,甚至難以呼吸。
然而經驗豐富的嚮導卻並沒有停下,他們聲嘶力竭吼道必須走出去,走出去!然後掌控着駱駝拼命向前,只偶爾停下來張望一下,彷彿在尋找什麼,鐵老爺子沉不住氣了,上前問了一問,然後擋着風過來告訴我們,這裡一旦颳風往往數日難停,所以必須要找到一條古道走出去,說是古道,其實就是經年累月踩出來的南北向痕跡,只要找到那條道,就能順利通過白龍堆,否則吉凶難測!
話都已說到這個份上,自然是有多少力出多少力,我們三人各自跳上附近的土丘高處,頂着裹挾沙鹽的大風,分不同方向四下探看,努力尋找起來。
這時候能見度是極糟糕的,漫漫沙塵像褐黃色的風雪籠罩了天地,我背風而立,併攏手掌緊緊遮在雙眼兩側,儘量擋去些風塵,這才勉強有能力睜開眼眺望遠方。
初時的尋找並不順利,嚮導們在下面算着大致方向前進,我們在高處一路緊緊跟上,唯恐一不留神彼此就失去了聯繫,這樣一邊盯緊駝隊,一邊還得抽空四下打量,一粒粒不知是沙礫還是鹽粒的細物打在身上臉上,過了沒多久,眼睛和喉嚨就都乾澀的疼痛起來。
然而現在誰都明白不該在意這種小事,我忍耐着澀痛,堅持着繼續仔細眺望,時不時抽空回頭看一看,確定練兒就在不遠處安然無恙,然後接着尋找。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當快以爲撐不下去的時候,褐黃色的風雪中,一條依稀可辨的痕跡出現在視野當中,如同一根細線在遠方黃沙白土間蜿蜒遊弋着時隱時現,我欣喜的大叫了一聲,放下手回頭正想招呼衆人,卻倏地感覺到手背上滴落了溫熱的溼滑。
下意識垂目看了一眼,不出所料的看到了滴滴赤紅,心裡並不在意,只是隨意抹了抹,正想着要快些處理好,卻在擡起視線時,赫然對上了一道目光。
我與練兒相隔不遠,她又素來耳聰目明,剛剛那第一聲大叫,她定然是聽得見的。
面對那道慍怒的目光,再想轉身躲,卻明白已是來不及了,我僵硬的笑了一笑,只覺得自己笑得沒準比這沙漠戈壁還要乾巴巴上幾分。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又狀態低下,兼過渡的關係……如果流水賬了請原諒……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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