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天寒

【趙府】

守院的下人跪在地上哆嗦着,司馬瀧手中拿着長鞭,她將那鞭子往地上抽打了一下,那下人嚇得將頭死死埋着。

深呼了一口氣,司馬瀧露出咬牙笑容:“三公子究竟去哪裡了?你說是不說?!”

下人哭道:“夫人息怒,小的真的不知道公子去哪裡了!”

司馬瀧正要發作,身旁的丫鬟霜兒將她攔下,又湊到她跟前道:“大小姐,他好像真的不知道......我覺得三公子可能只是出府走走,會不會是你多慮了?”

司馬瀧收了鞭子,憂心道:“他若只是出去走走,一定會先來告知我。這段時間,三弟看上去和平常沒有什麼兩樣,但他越是這樣,我和夫君反而越擔心。夫君前幾日去玄青門之前還刻意囑咐我,這幾日要照看好三弟,可不是今天就出事了。”

司馬瀧道:“你去把七覓找來。”

霜兒點點頭,正走開了兩步忽然小跑回來:“大小姐,我知道三公子去哪兒了!你忘了今日是什麼日子了嗎?”

“哎呀!”司馬瀧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懊惱道:“是啊!今天是王姑娘的生辰。他必定是上玄青門去了。”她說着示意霜兒將地上的下人扶起,然後有些彆扭道:“你退下吧。”那下人聽後急忙起身跑開了。

司馬瀧拍了拍霜兒肩膀,笑道:“你看,我替夫君準備要繼位的服飾都忙糊塗了。還有新年快到了,府中諸多事情。我可能真的老了......”

霜兒拉住司馬瀧的手臂嗔聲道:“大小姐你說什麼呢!霜兒看大小姐還好像未出閣的樣子般,這十年來一點都沒變過!”

司馬瀧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拉着霜兒轉身往後走,邊走邊說道:“近日來總是易乏困,卻不知是怎麼了。你說這不是上了年紀之後纔會有的症狀麼?”

霜兒疑惑道:“大小姐你是最近才乏困的嗎?”

司馬瀧點點頭,霜兒若有所思:“要不要找個郎中來瞧瞧?”司馬瀧停下了腳步,霜兒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立刻伸手捂了一下嘴,帶着歉意瞄了一眼司馬瀧。

司馬瀧卻沒有發聲,只是目光變得十分憂傷。

站定良久,她道:“我與夫君結髮十年,三個孩子先後夭折!我司馬瀧自小受盡寵愛,嫁給夫君後更是跋扈慣了。也許老天也看不下去了,要讓我吃痛。”

霜兒安慰道:“軒公子一直都沒有納妾,還事事都依着大小姐,這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司馬瀧嗤笑一聲,“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答應過我大哥一生只對我一個人好,自然不會再納妾。只是我心有愧疚。但......”她頓了片刻,深深看了霜兒一眼:“但若是讓我給他納妾,我心中又十分氣惱,根本辦不到。”

霜兒道:“大小姐,你忘了前年給公子找的那個姑娘被他趕出去了嗎?公子對你這般寵愛,可是這常州多少姑娘家羨慕的。”

司馬瀧低頭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她不自覺用手摸了一下肚子,心中既忐忑又帶着些許嚮往。

【藥谷】

趙驀霖在堂內烤着火,見屋外天寒,便吩咐一旁的隨從道:“去把外堂的那個小姑娘叫進來一起吧。”

隨從欠身應下,到沈寒瑤面前低頭道:“堂外冷,公子請姑娘進去一同烤火。”

她差異了片刻,旁邊的阿嶽在心裡輕笑兩聲,“這趙三公子,如此憐惜女兒家,也怨不得藥谷裡的姑娘們都喜歡他。”又望了一眼旁邊放着的物品,想着採藥的姐姐們回來肯定又要高興一番了。

沈寒瑤跨過門欄,進了裡面。趙驀然端正坐着,她在他對面坐下,看了他一眼。

“聽說你是大哥從屠城救回來的。屠城,可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她搖搖頭,“我對屠城並不熟絡。”

“我自小在常州長大,沒出去過。但也時常在市井間聽到一些江湖傳聞。都說屠城的陰婺山上,有個很厲害的門派......可惜被滅門了。”

可惜?他竟說可惜?江湖上那些自詡名門正派的,誰不厭棄淮川鏢局,他卻爲此而可惜。沈寒瑤深深看了面前這個人一眼,他的眼神很平靜,甚至於剛纔的語氣也聽上去稀疏平常,大概是真的不聞江湖事吧......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接這句話,趙驀霖又接着說道:“我是個慕強之人,對這個門派挺感興趣的。”

“公子看上去倒不像這樣的人。”

沈寒瑤一語中的,趙驀霖搖頭,微微一笑:“只是好奇罷了。”

原來只是好奇。沈寒瑤鬆了一口氣,人也變得癱軟下去一點。她拿起火盆子裡的一根長木棍攪了一下炭火,一時間兩人之間有些沉寂。

將腦袋磕在膝蓋上,她竟覺得有些睏倦。屋內是溫暖的,又坐在炭火旁,她忍不住整個人趴在一旁的小桌子上。

但剛趴下去,便聽到了極爲細微的腳步聲,似乎從不遠處正在迫近。趙驀霖正想告訴沈寒瑤困了可以到榻子上睡會兒,自己便準備到堂外去等老藥師,正是此時,屋外傳來隨從的聲音:“公子,老藥師已經起來了。”

他仍舊是解下自己的披風,蓋在了閉着眼睛的沈寒瑤身上。出了門,又輕輕闔上。

“真是個體貼細緻的人。”沈寒瑤直起身子,斗篷落在地上。

等到她推開門出去的時候,趙驀霖和隨從已經沒了蹤影,阿嶽衝她叫喚了一聲,她便乖乖過去了。沒過多久,藥谷的師姐們採藥歸來,聽阿嶽說趙三公子來了,又是興沖沖拿走了桌上的禮物,又是往老藥師那兒奔去,只留下沈寒瑤和阿嶽在整理藥材。

老藥師這會兒正躺在牀上歇息,趙驀霖就坐在牀前,他瞥見屋外女弟子門都在探頭探腦,便讓趙驀霖去把門闔上。

關門時,趙驀霖衝她們溫和一笑,惹出一陣小聲的驚歎。老藥師伸頭望了一眼走近的趙驀霖,不懷好意道:“你每次來,她們都很開心。我看你不如在這藥谷住下好了。”

趙驀霖無奈一笑,心中知道老藥師是在說笑,只是道:“旁人是不懂的,岳父自當對我心知肚明。”

這一聲岳父叫得老藥師心中一陣舒坦。

原來這趙驀霖和他的養女王慕歡一直情投意合,也算是青梅竹馬長大的戀人。只可惜兩人快成婚時,竟因五年前那場意外,陰陽相隔。

老藥師咳嗽了幾聲,又道:“最近,門內多事。我的身體也是一天天垮下去。只是,這一身醫術,卻不知該如何辦。我已將自己畢生所得,全部寫成一本冊子,名字也還沒想好。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我去地下了,你記着,冊子我會放在慕歡的身邊。”

原來老藥師急着喚他前來,是爲了交待身後事。如此重要的事情,老藥師託付給了他,趙驀霖心中裝了八分沉重,兩分感動。

他開口勸道:“也過去五年了,人死不能復生。還是看開些,慕歡也不希望你一直這樣。”

老藥師嘆了一聲,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只不過是留個掛念。但一直孑然一人的老藥師,在知名之年有了養女,本應享受天倫之樂的他,活生生看着自己的親人倒在面前,任憑是誰,也無法放下心中的這份執念。

老藥師語重心長道:“今日是慕歡的誕辰,你我好好吃頓飯吧。也許久未見了。唉,這幾年我一直對你避而遠之,就是希望你能儘快娶妻。此事義軒也讓我勸你好幾回了,我卻也不知如何開口......”

趙驀霖低頭皺眉道:“此事我心中自有把握。”

兩人相視,皆是一抹苦笑。趙驀霖又道:“如今,連義卓也走了。都怨我......是我讓他去屠城調查淮川鏢局的事情。他因此而間接喪命,我難辭其咎。”

“你還在尋找當年刺殺我的殺手?”老藥師驚訝了一番,趙驀霖雖嘴上還勸着他放下,可自己竟一直在尋找仇家。

但看他此刻自責的神情,老藥師忽然明白了,他的執念,是在那萬分之一的可能中,期待王慕歡復活,而趙驀霖看似已經接受了王慕歡死去,但卻把自己心中那份執念轉化成了仇恨。

“便是找到了,又能如何?”老藥師語氣變得沉重起來,“說起這事,倒也巧合。昨日無修說,在山門外有發現中了寒冰掌的屍體......又恰巧是虎嘯山莊的人途經那幾日。從淮川鏢局滅門以來,一直就有消息說,虎嘯山莊的人收留了淮川鏢局的餘孽,作爲己用。若真是這樣......”

“若真是這樣,只怕害死慕歡的人,其實是虎嘯山莊的人。”趙驀霖接話到道。他眼中帶着仇恨,語氣也變得有些激動起來:“慕歡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枉死。不能。”

都道是才子多爲負心人,但這趙驀霖卻是個重情有義的雅人。也難怪老藥師會將自己畢生所得託付於他。

晚些時候,兩人在藥谷一同吃了餐飯,趙驀霖便趁着天色要往回趕去了。

老藥師要親自送他到了山門口,好幾名子弟們都跟着,沈寒瑤只是遠遠望了一眼,卻沒跟上去。阿嶽見她坐在那兒乾巴巴地望,便上前嘻笑道:“想看跟上去便是了。”

沈寒瑤這才收回目光,她想了想,忽然問道:“阿嶽,這趙三公子和師父是什麼關係?怎麼我看師父待他很好的樣子。”

阿嶽往旁邊一坐,笑道:“那是自然的。這位名揚常州的才子,差點就成了玄青門老藥師的女婿。只可惜五年前,慕歡師姐爲了救師父,被一個殺手所害。雖然她是師父收養的養女,但卻聰明伶俐,有天仙之姿......”說到這裡,阿嶽臉色沉重下來,“她被害的時候,才十四歲,正是豆蔻年華,實在是可悲可嘆啊!”

五年前被害的時候......養女......

這個王慕歡,就是之前謝爲玉來殺老藥師時,替老藥師擋了半掌的那個女子。沒想到,竟是趙驀霖喜歡的人。

沈寒瑤低頭嘆了一聲,卻被阿嶽誤以爲是女子心中羞怯,便又是一陣笑,起身道:“我說你這丫頭,可真是......喜歡人家就直接承認嘛,雖說你吧,姿色肯定是比不上慕歡師姐的,不過......”

阿嶽打量了一下沈寒瑤,點點頭:“不過細看下來,也不算差。好生打扮一下,說不定日後可以去趙府照顧一下三公子,也算能圓了你的傾慕之情。”

“什麼傾慕之情啊?”

門外傳來聲音,阿嶽擡頭一看,原來是雲無修。

他踏過門檻,一步步走近,看向阿嶽皺眉道:“這藥谷今天怎麼就你們兩個人,師兄呢?”

阿嶽正了正身子,嚥下一口口水,說話有些磕磕巴巴:“雲,雲長老。師父送趙三公子下山去了......”

“我方纔聽你說什麼,圓了誰的傾慕之情?”雲無修看着沈寒瑤問出了這句話。

沈寒瑤卻是擡頭,茫然看了他一眼。過了好一會兒,才呆滯道:“雲,雲長老,你怎麼來了。”

“哈,今日藥谷弟子都被抓去施藥了麼?”雲無修感慨了一句,目光一直落在沈寒瑤身上,沈寒瑤被他盯得不舒服,便走到一邊去了。

阿嶽只好回話道:“今日趙三公子登門拜訪,師姐們都很高興......寒瑤是新來的,我同她說幾句玩笑話。”

雲無修冷笑一聲,不再理會。心中卻是想,這沈寒瑤來玄青門之前,就在趙府,怎麼可能沒見過趙驀霖,看她方纔茫茫然的眼神,倒是像在思索什麼被人打斷了的樣子。

雲無修跟到沈寒瑤身旁:“怎麼,才過了一天,就識不得我了?”

沈寒瑤仰頭,看了雲無修一眼,露出淡淡笑容,“雲長老來看我?”

“還真是自信。”阿嶽背過身去將藥材放入櫃屜中,忍不住瞥了兩人一眼。

雲無修卻是絲毫沒有掩飾:“嗯,我來看看你安置得如何。”

“昨日就都已經安置好了。”她答道。

“你方纔在思索什麼?”他又問。

“聽阿嶽說了一下慕歡師姐的事情,我......我對她有些好奇。”

“好奇什麼?”

“好奇是怎樣的女子,能讓趙三公子喜歡。”她將心中實話說了出來。

“你......”雲無修一時話哽在喉,他提了一口氣,慢慢將頭轉向別處,過了好一會兒,他將視線重新投放在沈寒瑤身上:“倒也是。哼。倒也是......”他反覆唸叨了幾句,便往裡面走去。

等到老藥師回到院中的時候,雲無修側臥在他屋內的藤椅上,似乎是睡着了的樣子,但老藥師走近後,才發現他睜着眼睛,似乎在想什麼事情。

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老藥師笑道:“你這是在想什麼呢?”

雲無修朝老藥師莞爾一笑,起身正了正衣冠,“我在想,這寒冬不知幾時能過去。”

老藥師卻許久沒有回話,只是臉上添了幾分憂愁。他從櫃子裡拿了一件斗篷扔在雲無修旁邊的藤椅上,終於是開口道:“方還未開始,你卻就想着結束了。哪兒有這麼好的事情。”

屋外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未關好的門窗發出陣陣響聲。雲無修彎腰拿起斗篷,披上後,便出去了。

回到雲中小院時,他站在沈寒瑤睡過一晚的屋前,推開門,裡面的陳設沒有任何變動,她倒是收拾得趕緊發,連一樣物品都沒有落下。

不過是重新遇見了一個自己欣賞的人,便這般管不住自己了。雲無修倚在門前,臉上盡是嘲弄。

“但總算,還是遇見了。”他心底是歡喜的。

次日,沈寒瑤和老藥師在堂內的藥櫃前認藥材,擡頭間,便又看到雲無修從外面走來。她睜了睜眼睛,老藥師見她走神,不悅地轉過身,卻撞見走近的雲無修。

“無修?”老藥師放下手中藥材向前走去,“你怎麼又來了?”

雲無修手中提着兩隻燒雞和一壺酒,笑道:“來看看我的小徒弟在師兄這裡過得如何。”

老藥師變了臉色,“她現在已經是我手下的人了,你莫要再這樣叫她,恐生誤會。”雲無修聽後爽朗一笑,將東西放在小桌上道:“如此,那便不叫。”

雲無修看了一眼沈寒瑤,忽然道:“你與我來院中。”沈寒瑤朝老藥師看去,他已經提了東西往內堂走去,沈寒瑤無奈地嘆了口氣。

兩人到了院中,雲無修忽然朝她肩膀劈去,多年來的習慣已經讓沈寒瑤的身體本能地彎腰避開,回身後她向後邁了一小步,兩手臂交叉作雙刃抵住雲無修的一掌。

雲無修側頭一笑,翻身朝她後背襲去,沈寒瑤這回卻有些笨拙,沒能躲過,結實捱了一掌。她整個人向前撲去,幸而雲無修出掌後又直接挽住了她的手臂,於是便將她整個人拉入了自己懷中。

沈寒瑤推開他,聲色冷淡:“你這是做甚?”

她看上去似乎生氣了,雲無修攤了攤手,“你看上去不像是不會武功。”他靠近她身側,俯身到她耳旁輕輕道:“故意在隱藏着什麼麼?”

沈寒瑤又往後退了一步,“我自父親死後,獨自一人在世上流落。你覺得我需要用怎樣的方式才能活下來?”

他懷疑她的武功,但現在聽她這麼說,倒也是極爲合情合理。

雲無修看着她在院中被寒風吹得有些通紅的鼻頭,軟下心道:“進屋去吧。”

沈寒瑤自是直接朝屋內走了去,兩人在屋內小桌上面對而坐,旁邊的炭火燒得正旺,沈寒瑤的身體漸漸暖了過來。

雲無修爲她倒了一杯熱茶,他似乎是猶豫了許久,才試探地問道:“你想不想學一些厲害的招式保護好自己?”

沈寒瑤擡頭茫然看了他一眼,他便又繼續解釋道:“我是說,我可以教你一些防身的招式。”

他竟然說要教自己招式?沈寒瑤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笑起來好看極了,桃眼彎完成一道月牙。

雲無修見她笑得如此開心,心中不自覺一暖。他又道:“你是天生習武的料子,若是跟在我手下,不出一年,就可以勝過這門內八成的弟子。”

沈寒瑤半帶好奇地點頭答應了。雲無修的化仞絕式她之前看小落使過,招式變化多端。如果說她之前還能略勝沒有中毒前的小落,那麼面對雲無修,她是沒有什麼勝算的。

而今,這個他人口中的祖師級別人物竟然要親自教自己武功?她想自己並沒有什麼好拒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