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瑤從屋內出來, 雲無修和趙驀霖都還在外面候着,她看着二人道:“師父已經歇下了。”
趙驀霖聽後溫和一笑:“如此便好。”
雲無修沒有言語,只是抿着嘴, 轉了身去, 看樣子是準備離開。
不知爲何, 那一刻, 沈寒瑤望着他一言不發離去, 心底竟涌上些許酸楚,再又加之老藥師的一番叮囑,她的心竟方寸大亂。
這天夜裡, 沈寒瑤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已經過去十多年了,她以爲自己忘記了那個女人的容顏, 但沒想到夢境中, 她的模樣是那般清晰。
“阿孃......”她叫喚着, 那女人卻回身朝她掩脣一笑,目光示意她往後看。
她向後看去, 一個戴着惡鬼面具的黑衣男子慢慢向她走近,她想跑,卻動彈不得,想喊,卻已經喊不出聲。
那人越走越近, 終於在她面前停下腳步。
他說:“跟我走吧。”
說完便摘下了面具, 正是謝爲玉的臉!
“不......”沈寒瑤從牀上一下子驚坐起來。
滿身都是粘膩的汗漬, 後背已經溼透。沈寒瑤再也不能入睡, 就這樣呆坐着, 捱到了天亮時分。
今日便是出發的日期了,他們還得前往江湖各門派去送帖子, 告知趙義軒繼任的消息。
雲無修一早上便見沈寒瑤神色有些異常,卻也沒有去過問,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便自己上了馬。
倒是過趙府時,趙驀霖要讓她上馬車,她微微欠身表達感激,拒絕了他的好意。
“怎麼,不和你心儀的公子同乘馬車了。”雲無修騎着馬到了她面前,朝她伸出一隻手。沈寒瑤卻轉身上了另一匹馬。
她坐穩後,和雲無修騎馬並肩而行,跑出一段距離,纔開口道:“他心中有別人。”
雲無修張了張口,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他偷偷看了沈寒瑤一眼,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眉頭緊皺着,似有散不開的哀愁。
“你若有信心,又何懼他的過往。”
雲無修說這句話時,垂頭放慢了些步伐,落在了沈寒瑤身後。沈寒瑤勒馬,也放緩速度,她衝雲無修淡然一笑。
“不只是他有過往,我也有。”她說出這句話時,仍舊像是在笑着,但那笑容裡,盡是嘆息。
他便是不再說話了,只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清眼前發這個女子。
一行人馬出了常州,其餘弟子往四處散去,要去一些小門派處發帖。而云無修、沈寒瑤與趙驀霖三人,則是要去三大門派發帖,他們的第一站,便是楓林晚。
一想到要見到小落了,沈寒瑤的心情忽然明朗了些許。
夜間到了鄰邊小鎮,幾人找了一間客棧投宿,但還沒往裡走,便遇到一件鬧事。
客棧門前,一個衣衫破爛的老翁拉着一個錦衣綢緞的胖男人,快要哭出來了:“我說掌櫃的喲!你就不能把我這頭豬給買了嗎?我這麼多年,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啊......”
趙驀霖下了馬車,看那老翁一臉慘相,便拉了旁邊圍着的一個小夥計問:“兄臺,這是怎麼了?”
那夥計將汗巾往肩上一搭,搖頭道:“這是東巷尾的林老翁,他賣自己養的豬,但他那頭豬,在屠夫去的時候,就已經病死了!原先是說好,這客棧的許掌櫃要了的,定錢也給了。但現在豬病死了......”
“大家都知道,這病死的豬不能吃。但林老翁可就指望着這頭豬過日子呢!”旁邊的人插了一句話,又指着那老翁道:“你看看他,無權無勢,這姓許的可勁兒壞,仗着自己有間客棧,手底下又有幾個人,硬是不做這筆買賣!”
沈寒瑤聽後,只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這時趙驀霖卻開口反駁了那說話的人:“這哪裡能怨許掌櫃。豬是在屠夫去之前病死的,也就是說,林老翁把原本要給許掌櫃的豬,交不出來了,那怎麼還能責怪到許掌櫃身上去?”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都朝趙驀霖看過來,他們自己往周邊退散了幾步,三人暴露在圈子內。
雲無修冷笑一聲,上前拉起老翁,又看向許掌櫃,“你一間客棧掌櫃,難道還差這點銀兩?你自己明明知道,他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就要靠這些銀兩撐着,卻還要去爲難他。與人方便,生意纔會財源廣進,許掌櫃你看我說的對不對?”
許掌櫃兩手一攤:“這......這都來找我方便方便,我這生意還怎麼做得下去?你是哪裡冒出來的刺頭,要充俠義,來我這裡鬧事!”
雲無修抓過許掌櫃的手,向後一板,許掌櫃立刻疼得大叫起來:“好好好...我給,我給還不行嗎!”
趙驀霖上前阻攔:“不可。”
他扶起跌倒在地的許掌櫃,卻是看着雲無修道:“哪兒有這樣強硬的道理之說?我不信林老翁就養了這一頭豬而已。但殺豬之前,病死了,就是病死了。以弱者自居而強求同情,這本身就是一件下作的行爲!雲兄,我知你心存道義,但切不可用錯地方。”
趙驀霖說着,轉身看了一眼林老翁,“你雖衣着破爛,但我看你氣色頗好,你這衣物一看就是平日裡穿着上山下地的,誰人出來談交易,會是這副裝扮。”
林老翁被這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再也喊不出聲來。
那許掌櫃聽了這番話,竟偷偷伸手抹眼淚,便是主動去和林老翁商議,這次就給一半的錢,兩人也在衆目睽睽下握手言和了。
沈寒瑤全程在一旁看着,若是換作她,只怕根本不會去管這樣的事情。但趙驀霖卻沒有替弱者說話,而是站在道義上去批駁弱者的不當。
“看呆了?”雲無修拍了一下她的腦袋,隻身一人往客棧裡走去。
三人坐下吃飯,客棧老闆特意上了好酒好菜,要答謝趙驀霖。
第二日離開後,趙驀霖還是留下了當付的銀兩。雲無修離開前評了句:“書生作派。”
趙驀霖卻也不跟他爭辯,只是又問了一次沈寒瑤要不要上馬車,雲無修心下又生氣,又不好說什麼,聽到沈寒瑤拒絕後,才揚馬而去。
趕路多日,好不容易到了楓林晚,卻得知獨孤憶已經動身去了紅嶺間,那自然小落也是跟着一起去了。
獨孤誠身邊跟着的,便是已經有了身孕的黃毓棋,原配夫人聽說這幾日回孃家去了。
沈寒瑤和黃毓棋對上眼,都相互一笑。
雲無修給了帖子後,便起身拜別:“帖子已經送達,我們還趕着去紅嶺參加魁首大賽,就不在此停留了。”
獨孤誠也起身行禮,就此送別。
重新上路之後,沈寒瑤頗有感慨,想不到黃毓棋已經有了身孕,但看她那張臉,有些浮腫,完全沒了當初的風韻。
出了楓林晚,雲無修才嘆息道:“這獨孤憶,還真是壯士暮年心不改。看他身邊那位二夫人,又有了身孕,想來他那女兒將來怕是要吃盡苦頭。”
趙驀霖接話道:“我聽聞獨孤家一直人丁稀薄,幾代單傳,大概這也是獨孤掌門的一個心結吧。”
雲無修道:“他們獨孤家,祖上可沒做什麼好事。要說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因果報應。我之前見過他家裡那丫頭,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半點沒有女兒家應有的儀態。原想拜我爲師的,但我覺着不是塊好料,便沒收。”
獨孤憶還真不是學武的料子,沈寒瑤贊同地點頭:“對。確是如此。”
兩人一聽,都同時朝她看來。
糟糕。她似乎忘記了,他們並不知道,她認識獨孤憶。
“我是說......雲無修,你說得對。”她強行解釋了一句,惹得雲無修笑出來。
沈寒瑤不知他在笑什麼,趙驀霖卻也跟着笑了幾聲,才道:“看來某些人得了雲長老的賞識,心裡其實很開心,卻不肯說出來。”
她有什麼可開心的?看着原本還有些彆扭的兩人,此時都開懷大笑,沈寒瑤着實看不懂男人之間的情誼了。
雲無修上了馬,對趙驀霖道:“你要不要試試騎馬,老窩在馬車內,一定不舒坦。”
趙驀霖點頭,“正有此意。”
於是沈寒瑤的馬便被他奪了去,只能委身進了馬車。
掀開簾子,見前方兩個男人在馬上似乎還相談甚歡。
“原來他會騎馬。”沈寒瑤盯着趙驀霖的背影呆了片刻。他生得高大,卻不會武功,看他這身軀,若是習武了,應當會更具魄力。
她怎麼忘了,趙家二公子,就是個將軍。可說來也奇怪,趙驀霖的名字,和趙家其餘三個公子的名字,都不一樣。
難不成,他是抱養的麼?
路上,趙驀霖和雲無修悠閒騎着馬,趙驀霖知雲無修對自己的敵意從何而來,卻又實在不忍他每日這般醋意滿滿。
便主動開口破冰:“雲長老,你久居玄青門,多年來也同我一樣,沒有離開過常州吧。”
雲無修應道:“是啊。有十多年了。從師父過世,道無涯成了掌門,我就成了長老,那時起,便久居簡出。”
“不過十多年了,外界好像沒有什麼變化一般。”雲無修看向天際,他的側臉映在趙驀霖眼中,倒讓趙驀霖覺得,這分明是一副花花公子的容貌,偏個性如此冷傲。
他的兩位哥哥,時常覺得他是個簡單通透的人,可現在看來,比他年長的雲無修,才更像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其實有一事,我倒覺得遺憾。”趙驀霖說完,看了雲無修一眼,如若他不願意聽,那他便不說。
雲無修看出他眼中的意思,便笑了一聲:“但說無妨。”
“你貌勝才俊,武藝高超,可你看上的女子,卻對你並無情意。”
原來他倒是遺憾這件事。
趙驀霖這一通誇讚讓雲無修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雖然雲無修從不缺這些讚譽,但聽趙驀霖嘴裡說出來,完全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他是個坦蕩之人!
雲無修自此對趙驀霖有了新的改觀。
“你覺得沈寒瑤是個怎樣的女子?”雲無修向趙驀霖發問。他倒想聽聽趙驀霖對她究竟有什麼看法。
趙驀霖頷首一笑,只是語氣平淡道:“一個普通的習武女子。或許......比普通女子多了點機警吧。”
雲無修側目:“你就一點兒都不欣賞她?”
“哈哈......”趙驀霖這回算是明白了,他拐着彎在試探自己對沈寒瑤的感情。
“雲長老,這些年,你是不是不怎麼同女子接觸過?”趙驀霖反問。
雲無修臉紅了些許,揚鞭加快步伐,心虛道:“我需要接觸什麼女子!還是快趕路吧,天黑前到不了下一個驛站,就要風餐露宿了!”
雲無修怎麼會比得過在常州被稱爲才子的趙驀霖,他是個武癡,最好的少年時期,日日苦練,一朝成名天下知!可對男女之情,他是一竅不通。
偏偏趙驀霖是個情場老手,不要說沈寒瑤對他那點小心思他看得透徹,就憑雲無修這逃開的舉動,他都忍不住替他惋惜。
“若你看上的不是她,我倒是可以替你好好把控一番。可是雲無修啊,你怎麼偏就看上她了呢?”趙驀霖嘆息了一聲,也揚鞭斥馬,迎頭趕上。
說他對沈寒瑤沒有一點動心,那絕對是在扯謊。反而是雲無修對沈寒瑤的這份喜歡,讓他更有了點勝負欲。
夕陽斜下,又是奔波勞累的一日,急趕慢趕,還是在天黑下來時到了驛站。
這邊的驛站卻沒有提供食宿的地方,因此晚上只能睡在馬車內了。
“阿瑤,你睡在裡面吧,我同雲長老一起守夜。”趙驀霖替她做了決定。
“還是你睡裡面吧。”沈寒瑤從馬車上跳下,伸展了一下腰肢,打了個呵欠道:“我今日睡夠了。”
其實她是擔心夜間天寒,趙驀霖會因此着涼。
雲無修從遠處抱來一堆幹樹枝,聽到兩人的對話,將樹枝往地上一扔,冷聲道:“都這麼喜歡守夜,我睡馬車裡好了。”
話剛說完,雲無修又後悔了去,一想到沈寒瑤要和趙驀霖一起坐在篝火旁,他就忍不了。
“文弱書生,你去吧!”雲無修拽過趙驀霖,不由分說將他推進了馬車內,“進去吧你!”他面帶微笑,直接將車門閉上,一手撐在門上。
馬車內的趙驀霖反抗了幾下,沒能打開,便是放棄了。只從車窗處伸出腦袋喊道:“阿瑤,明早日出時,記得叫我!”
沈寒瑤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連連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