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汽車被推入「管」字,頭下腳上地要順着管道落下去之前的那一秒,林三酒猛撲上去,將自己扔進了車裡。被她的重量一撞,那輛由一羣文字組成的“車”,就像是半個身子探出懸崖後又被人推了一把,終於在筆畫文字的一片交錯劃散之中,順着「管」字滑落了下去。
……掉下去的那幾十秒鐘裡,林三酒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落入仙境的愛麗絲。
她只能愣愣凝視着車窗外,視線掙不脫,也不想掙脫。無數文字像陽光下金粼粼的海浪一樣起伏、波盪、沖刷着,從窗外一閃而過;從文字繁複的邊框筆畫中越過去,她看見了世界。
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正跪在地上,低頭看着人行道上的紅磚。在一塊塊紅磚形成的間隙下,是大地,是大地的板塊漂浮在海洋上,是白色雲層緩緩流過驚人的深藍;是小鹿踩着晨霧去聞溼涼的草葉,是瀑布打在鵝卵石上無人聽見的空谷迴響。
從人類的眼睛裡望出去,卻終於不再是以人類爲中心的視角了。
等林三酒一激靈而回過神的時候,她意識到窗外文字像急流一般消失了,這輛包着她和餘淵的文字車,正直直地落下去,從頭上「管」字通道中掉出來,落進下方無盡的純白裡。
……就像她聽見禮包呼喚時,所見到那一片純白一樣。
在這團什麼也不存在的白茫茫之中,就連汽車掉落的速度似乎都不再存在了;汽車似乎是飛快直墜落下去的,又像是飄飄悠悠落下去的。
“到了,”林三酒只覺自己呼吸都在顫抖,伸手抓緊了車內部的文字構造,低聲說:“我來了……”
她已經盡了自己最大努力,但她花的時間還是太久了。她爲禮包做的,實在不及格。
餘淵也探過身,望着窗外的純白茫茫,過了一會兒坐直了身,臉上仍舊像是初下了大雪的雪地,沒有什麼能夠留下神色的印記。“我們應該已經遠遠超過地下的十層遊戲空間,掉入接近地心的部分了。”
那……也就是遊戲世界的核心部分了吧?但是,遊戲組織者在哪兒呢?
林三酒得不到答案,只能一動不動坐在車裡,任它帶着自己二人慢慢落下——其實在「管」字從視野裡消失了以後,他們就失去了參照物,在連震動、景物都消失了的純白中,他們也不太說得準,這輛車到底是不是還在往下掉;他們說不定正在一動不動地傻等呢。
餘淵打開車門,伸出去了一條腿。
林三酒眼疾手快,一把將他的肩膀按在了座椅文字上。“你幹什麼去?”
“我希望能看看這個地方是怎麼回事,”餘淵說,“我估量了一下,我比你安全多了。”
數據體的底氣就是足——更何況,他們也完全不懂得害怕。
“我看還是再等等,”林三酒勸道,“不然你要是發生危險,我連救都不知道該怎麼救……”
說來也巧,她這話還沒有說完,一人一數據體同時感覺到了文字汽車車身一震——就好像終於輕輕落在了一個什麼表面上似的。
“剛纔真的還在降落?”連林三酒自己都有點吃驚,趕忙從座椅文字上轉過身,前前後後地打量車窗外的景象,甚至乾脆也像餘淵一樣打開了車門,低頭朝車下望去,一邊看一邊說:“我們落在什麼地方上——”
她的身體、血液都像是突然凝固住了。
“你看見什麼了?”餘淵問道,也朝門外伸出頭。連數據體即將要出口的第二句話,都一下子就沒了聲息;當然,掐斷他聲音的並不是震驚,而是突兀得幾乎叫人難以理解的大量新信息。
不準確地來說,汽車落在了一間辦公室上。
類似於漢字「室」字的一個文字,此時正幽幽佇立在一片雪白上。它不是單獨的字,它本身就是由無數更細小的文字所形成的一個立體“文字羣”。只消掃一眼,林三酒就認出它了——那是辦公樓六十層上的辦公室之一,還是個小型的;不管是木門,灰藍地毯,還是日光燈,格子間,她都已經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
當然,這些景物其實並不是真正以這些形式存在的,只是當林三酒的目光落在文字羣上時,她就自然而然地就在腦海中“看”到了這些東西。此時這輛「車」落下的地方,正好把它的車尾卡在了辦公室“門口”,但同時這輛車的文字卻又是在「室」字上方的——兩種不同的空間認知,卻能同時存在於她的感知之中。
“你擡頭看看。”餘淵無風無波地提示道。
林三酒慢慢地擡起頭。
……在這一間小型辦公室外,是狹長曲折的文字羣「廊」。在高處看,一羣羣形成了辦公室的文字,就像是一個個落在雪地上的小丘,沿着走廊伸展出去,連接上了其他的「廊」文字羣;放目遠望,不知多少樣的文字徐徐鋪滿了一片雪白大地,林立着,沉默着,唯有淡淡的流光浮動。
一眨眼,是文字羣;再一眨眼,她看見的又是大樓的第六十層。
“走吧,下去看看。”餘淵說話時,已經跳出了車。
林三酒攀着「力」字,沿着「木」字,爬下來,輕輕落在了雪白大地上。文字如同巨大的雕塑一般,在她身旁兩側靜靜佇立着;她一步步穿過文字往前走,第六十層辦公樓的景象彷彿也像一幅會移動的畫一樣,隨着她的腳步,從文字繁複的筆畫間隙後流淌過去了。
“我不明白……如果說普通的物質,比如一張桌子吧,是由文字結構組成的……那麼這些文字爲什麼會在這兒呢?”林三酒覺得自己像是在夢遊,喃喃自語,目不暇給;如果有人告訴她,她下一步就會踩進雲裡,她也不會懷疑了。“這些文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禮包又在哪裡?”
餘淵可沒有她這種心神恍惚、目眩神馳的感覺。
“我和你可能都犯了一個錯誤,就是以我們對於數據體的理解,來理解這種文字結構的世界。”他步伐平穩地穿過文字羣,說道:“在頭上過渡區裡,看起來是這樣的沒錯,比如停車場裡的車,就是由文字組成的……不過那畢竟是過渡區。”
他的話像霧氣一樣飄過耳邊,林三酒隨着他走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有想法了?”
“暫時還沒有。”餘淵與她一起走着走着,二人不知不覺來到了相當於六十層上電梯間的地方。一羣代表着落地窗玻璃的文字,現在也像那塊真正的玻璃一樣碎了,歪斜着堆在雪白之上,好像一把雪女散下來的長髮,還夾雜着晶亮的光點。林三酒對着它望了半晌,纔回過了神:“……我的飛行器不在這裡。”
餘淵點了點頭,四下看了一圈。電梯間正好就是這一大片文字羣的邊緣了,再往外,只是一片雪白大地;他盯着遠方看了看,卻忽然說:“那邊還有文字。”
林三酒一怔,忙跟上他的腳步,一起朝遠處白茫茫的大地上走去。
……餘淵說的對,遠處確實還有另一片文字羣。
如果說她剛剛從其中走出來的文字羣,只是構建了六十層的物理環境的話,那麼她現在走進來的這一個文字羣,構建起來的就是“商場如戰場”遊戲本身了。
“要抓住客戶纔有收益”,“員工一共分爲五種”,“一個小時的租金是30元”……這些她曾經在六十層上聽見過一次的遊戲規則,現在以林立的文字羣形式,默默地站在她的身邊。她感覺自己如同走入了某部機器巨大的零件與齒輪之中,因爲這些文字羣互相咬合,彼此承接,邏輯流暢,意義清楚:只需要掃一眼文字羣,她腦海裡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了遊戲相應的一部分規律。
而且,還不止是進化者玩家曾體驗過的那一部分規律。
打個比方,當林三酒在樓上的時候,她其實像是在看電視,所出現的一切規則、事物,都是被安排好要出現在她眼前的;但當她走在這些齒輪一般的文字中間時,她才真正看到了這部“電視”背後拍攝時的全景:她看到了不同角度的攝像機,看見了打光,看見了道具和導演……她看見了整個遊戲的運作規律和內部邏輯。
“我到底在什麼地方?”她喃喃地問道。
“在‘商場如戰場’遊戲中。”餘淵回答道,“或者說,在遊戲劇本里。”
林三酒茫然地點了點頭。
“不,你沒明白我的意思。”餘淵看了她一眼,說:“我們現在是真的在遊戲劇本里,字面意義上的——嗯,我沒有要打雙關語的意思。”
“我已經明白了啊,這裡等於是個遊戲劇本……”
連數據體似乎也要想一想怎麼解釋自己的意思纔好。他低下頭,輕輕跺了跺腳,說:“我的意思是,這個,相當於紙。”
……嗯?
“這些,是文字。”餘淵指了指身邊龐大沉默的文字羣。“有人把文字寫在了紙上,才形成了你所經歷過的遊戲。現在,我們是真正落在了那人寫的遊戲劇本上。”
林三酒愣在原地,過了兩秒,手指尖都開始發起顫了。
“也就是說,當有人開始在紙上寫字,寫遊戲內容的時候……”她低聲說,“就是一場‘新遊戲發佈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