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成爲數據體時,之所以會被要求放棄情緒,自然是因爲數據體最清楚情緒的影響力量有多大。末日世界之前的正常社會中,一個成年人每日平均作出的大小決定足有3,5000個,其中絕大多數決定形成的基礎,都是來自情緒而非邏輯。
若是考慮到每一個不管多麼細微的決定,都會爲人帶來後果和影響,一日一日複合滾動下來,最終成就了一個人所謂的“命運”;將命運繫於情緒,再感嘆命運之無常,乃是數據體認知中,人類身上最輕率、最愚蠢、最不負責的特點。
但是,數據體很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怎麼利用情緒。
比如說,現在圍在籠子四周的人,每一個臉上的神色儘管各有差異不同,卻都被餘淵歸寫在了“貪婪”裡——衆人直直盯了他兩秒,纔開始逐漸浮出其他反應。
“不可能吧,”藍襯衫嗤之以鼻,目光卻不肯從餘淵身上轉開。“我看這就是一個人,你們看看,這皮上還有毛孔,能看見血管……看看這頭髮,這口牙,還有牙齦呢。”
被人像看牲口似的看着的餘淵,很配合地張開了嘴。
那中年男人,揚起了肥皮沉墜的一張臉,從厚厚的眼皮底下翻起眼珠,看了半晌,慢慢地說:“你不懂——這個,人形物品啊,看起來就是和人一模一樣的。”
“你見過?”藍襯衫反問道。
“當然。”他背起手,微微傾過身子,眯起眼睛,看着餘淵說:“嗯……當年我也是接觸過幾個人形物品的,哎,多年前的往事了,不去說它。”
“這人形物品,要是個女的就好了。”戰慄之君有點可惜地說。
愛倫坡笑了兩聲,在場的男性們之間,氣氛稍稍活泛了一點。“那我們可以說好,一人一個星期,反正不會壞。”短劉海補充說。
夜星女王、那個十分瑟縮的女人以及另一個捲髮中年女性,都好像沒聽見似的垂着頭。
這麼看來,林三酒及時救下來的和百合,恐怕沒有多少被救回來的希望了,至少靠這些人是不行的。餘淵在自己不斷更新的文字直播裡,加了一句解釋:“他們有調動使用文字的權力,但很顯然沒有把文字逆向變成人的能力,否則不至於連個性|伴都生產不出來。”
林三酒看了這一段會產生什麼情緒,餘淵也能想得出來,但他沒往心裡去。在剛纔那股風過去之後,夜星女王說:“我有辦法檢驗他是不是人形物品,我可以……”
沒說完,她就被打斷了。
“你不會早就知道它是一個人形物品了吧?所以才弄出這個籠子,把你自己和他關一起。”愛倫坡狐疑地望着她,越說越確信了:“你可別告訴我,因爲他是物品,所以你要往兜裡揣一下試試,我們都不傻。”
夜星女王很顯然就是這麼打算的,臉頓時沉了下去。其實餘淵也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但自從剛纔那女孩死了以後,他就知道,這羣人不會允許任何一個人用這個辦法試試他是真是假。
不過,夜星女王忿恨之下硬來的可能性,卻還是有的,而且不小——比方說,現在。
當她作勢要轉過身,卻突然一個擰子朝餘淵撲過來的時候,數據體在心中暗暗點了點頭。他往反方向一個跨步,貼着欄杆輕巧地轉了半個圈,讓夜星女王抓了個空;老實說,他編寫出來的人類身體只能滿足基礎的末日運作需要,但是在這羣人面前自保,也夠用了。
等他與夜星女王換了個位置時,那女孩還要再撲,周圍的人也終於紛紛反應過來了。
“你幹什麼!”那個紋眉褪成藍色、眼線依舊很黑的中年女性,忽然一下冒了火,衝夜星女王喝罵道:“你滾過那邊去,你要幹什麼你要,年紀輕輕的滿肚子壞水!”
她一面說,一面將胳膊探進欄杆之間,罵道:“你覺得我們沒法往你的文字裡放文字是不是,我告訴你,我用自己的能力,也能給你這樣的小*崽子打回去。”
剩下衆人也都紛紛嚷出了聲,還有人忽然聰明起來,一把將那中年女性的胳膊抽了出去,叫她少往裡頭伸手。在那中年女性的罵聲裡,愛倫坡大聲試圖主持着局面:“都暫時別去動它啊,我們好好商量……”
一時之間,他們吵吵嚷嚷、推搡阻攔,沒有人還記得房間裡困着一個林三酒了。八個遊戲創造者,一個個面色紅漲漲,唾液潤溼了嘴脣,因爲着急而頭上熱氣騰騰;那一個死去的年輕女孩,獨自在房間門邊躺着,體溫越來越涼,膚色越來越青。
餘淵站在原地,目光在鬧得厲害的人們身上巡迴了一圈,腦海中浮現起了聖經中的一句話:“父啊……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喂,喂,”等他們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一些,愛倫坡問道:“你是籤契約還是怎麼的,你怎麼認主或者說,轉換主人啊?”
剛纔在紙上問林三酒的那一個問題,她還在一筆一畫地寫回答,太慢了。餘淵感受着手心中的【鴻雁家書】,根據林三酒寫出來的部分回答,猜測了一下她的答案,這才說道:“需要我的主人對着接收人口頭表述一句話。‘我自願將【轉世之身】所有權轉讓於某某’。接下來我就會自動成爲某某的物品。”
這是爲了能夠給林三酒多一點的時間。爲免他們又動了把他裝起來的心思,餘淵加了一句:“或者把我裝起來,等上150天,到時再拿出來,我的所有權也會變換。”
“簡單,跟那女的說,她不轉換所有權,我們就不讓她出來。”戰慄之君一向是最能發狠的,“轉換了所有權之後,讓她一個人在裡面被活活困死拉倒。”
“轉給誰呢?”藍襯衫安靜地問道。
他們分明是爲了對付林三酒而來的,現在已經不知不覺都忘了本來目的。如果以剛纔的邏輯來看,他們顯然也同樣不能用文字來給自己寫一些稀有的特殊物品——否則一人寫一個就行了,哪用得着眼紅。
他們的文字調度能力,似乎只能用於創造遊戲。
“我們誰都對這一個人形物品有興趣,這也是難免的。”胖男人還是很有大局觀,“具體歸屬,我們可以慢慢討論嘛,從長計議。我看,目前首先,小夜要把文字籠給取消掉,啊,我們可以拿個繩子拴住它。”
“對,對。”衆人附和道,“還是張師想得周到。”
雖然他們無法用文字對付彼此,但到底人多勢衆,夜星女王儘管不情願,最終還是屈服了。餘淵全程都表現出了一個人形物品該有的態度:他假裝躲了兩圈,沒躲過去,被他們扔出的繩圈套中了脖子;他也不咳嗽,也不掙扎,像頭好牛似的被牽了過去,拴在附近唯一一個突出的物體上——房間的門把手。
死屍就在餘淵腳邊,他低頭看了看那年輕女孩攤開在地上的手,白得好像假的一樣。
那八人見他老老實實地被拴住了,才重新討論起來了分贓的事。他們也知道,這場討論沒有意義,因爲誰都想要第二條命,最終還是戰慄之君提議說:“那女人不是好東西,可能不知道幹了多少壞事,纔買得起這種人形物品。我估計她身上還有別的呢,我們平分吧。”
這樣一來,把林三酒活活困死的建議,就不免讓人感覺等不及了——他們又多了不少要討論的事兒,一時間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火朝天。
在沒人注意的空隙裡,餘淵已經悄悄地彎下腰,抓起了那女屍的一隻手,把它按在了門把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