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在腦海深處升起了一個隱約的念頭:她小瞧張師了。
這些遊戲創造者戰力低下,各懷心眼,一盤散沙,所以即使他們能調動文字,她也沒有真害怕過——就拿張師來說,哪怕他剛剛聽見了那女孩沒有死的消息,對付林三酒時,他也不會直愣楞地往外扔出一個死字。與行事還有幾分莽撞的年輕人不一樣,涉及到張師自己的身家性命時,百分之零點一的風險機率他都會嫌太大了。
同理,他也不可能放出“昏迷”之類的文字來。二人都昏迷了,就等於二人都死了,因爲找上門來的其他遊戲創造者絕對不可能白白放過這個好機會。既然她不會死,也不會失去意識,那麼不論要挨什麼負面影響,她難道還能挨不過張師?
當然,這些都是在她真正看見文字之前的思維活動了。
她現在還能聽見的,是意老師持續不斷的呼喚聲,就好像她是一個瀕死的人,必須得呼叫她的名字、讓她保持注意力:“林三酒!林三酒,你好好想一想,你現在的感覺都是被文字引發的,你不要……”
林三酒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對面的張師,寫到一半的【鴻雁家書】仍然握在手上。
張師已經重新站穩了,雖然肚子挺得那麼大,看着仍舊那麼肥胖沉重,但是正是這份沉重感,給他帶來了一股穩若泰山、不急不緩的氣度。他看了看林三酒手上的紙,又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這才試探着慢慢說:“來,給我看一下。”
好像被人調節了一樣,他一出聲,意老師的聲音立刻就搖晃、減弱、失色了,如同枯黃的歷史舊文件一樣,不再具有意義。
林三酒沉默了幾秒,終於順從地走過去,將【鴻雁家書】遞給了他。
張師不由升起了幾分喜色。他接過紙片,垂下眼皮,一邊掃視紙上文字,一邊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這個東西上交給我,你沒有意見吧?”
“沒有,沒有,”林三酒急忙答道——她自己也很不適應這種新升起的感覺,就好像她生怕自己說晚了,對方要誤會了一樣。她得陪着小心,斟酌詞句,卻不是像面對人偶師時怕刺激他的迴護之心,反而是令她覺得陌生的恭敬諂順。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更何況腦海中的意老師也始終不放棄,一直在試圖發聲;但是這一些小小的不協調音符,都在張師背後那幾個文字的威力下,被壓制、被消解了。
足有兩三米高的「威」「權」二字,高高頂住了天花板,在張師身後形成了明光與陰影的結合體。每一個被叫出來的文字氣質都各有不同,但從沒有哪一個,像它們這樣肅殺、龐大、沉重;強烈的、不容置疑的白色光芒彷彿隨着筆畫而凝固了,在邊緣一轉折,又投下了令人心驚的深邃黑暗。
在這二字面前,人就不存在了。
它們站在誰身後,誰才存在。對於它們,林三酒不敢直視,又不敢不看——都是出於同一個原因。
張師已經徹底放下了心。他的文字,對他自己也起效,於是他行動、講話之間,都越來越有大人物風範了;他抖了抖手中的紙片,慢慢地說:“你在這裡還有一個同夥啊……”
幸好大部分對話,都已經被新的字跡給“推”上去,從紙片上消失了;除了“愛倫坡那兒有她的同夥”之外,張師看不出任何其他信息。
“是的,”林三酒立刻答道——隨即使勁壓下了主動交代更多信息的衝動。她很難講清楚自己心裡現在是個什麼感覺,她一面想低頭,想彎腰,想讚歎,一面想掙扎,想逃,想將他推倒。但是她不敢。她除了一動不動,什麼都不敢,因爲張師現在既沒有叫她陪笑,也沒有逼她造反。
“你就是之前衝出來的那個女人吧?”張師擡起眼皮,看了看她,“你把原樣恢復一下,我看看。”
如果不做他又能拿她怎麼樣?林三酒想不出一個具體的可能會發生的後果,但她只要稍稍想一想“不服從”這幾個字,就感覺自己快要一腳滑下懸崖邊了似的,連胃都緊緊縮擰在了一起。
她解除了自己的僞裝。
張師睜圓了眼睛,連連點了幾次頭,說:“嗯,沒想到,你還是可以的。哦,”他似乎忽然在腦海裡連上線了,“這麼說來,你之前那個所謂的人形物品,其實就是你的同夥吧?他根本不是人形物品?”
林三酒垂着眼皮,點點頭。她彷彿一瞬間就退化成了一個小孩,軟塌塌的,沒有主意。
張師咂了咂嘴脣。“愛倫坡呢?他又知情多少?”
“他不知道我們的身份,他以爲我的同夥就是遊戲創造者之一。”她啞着嗓子說。
“他說那女孩沒死,又是怎麼回事?”張師皺起眉頭,追根究底:“你不要以爲你可以瞞得住我,那女孩究竟死沒死?”
“死了……”
“那他爲什麼說沒死?”
林三酒覺得她的牙根都在打戰。要她暴露自己,這是一碼事;要她主動將餘淵供出來,又是另一碼事了。她的指甲深深扎進掌心裡,血液一陣陣衝上頭,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因爲我的朋友……他假裝成了……”
她後半句話說不出來了,但是即使現在咬住嘴脣不再說話,也沒了意義——張師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可惜啊,”他慢條斯理地說,“可惜愛倫坡已經把消息傳出去了,現在每一個人知道那女孩沒死,知道你這個人的身份有蹊蹺了。他們也不是完全地傻……你看見我這部電話了吧?”
林三酒恨不得一隻眼睛看電話,一隻眼睛盯着「威」「權」——她總疑心自己一個看不見,它們就會將自己無聲地碾壓成碎粉,在風裡消散掉。
“它其實不是電話。我嘛,比較念舊,所以把我的內部消息系統給設置成了這種外貌……”張師背過雙手,原地踱了幾步,說:“但其實只要一有信息,它馬上就會播放給我聽,我要發送信息,也用不着一個一個打電話。你看,從剛纔愛倫坡那條消息之後,到現在已經過了好一會兒了,我卻沒有收到其他人的任何消息。”
林三酒沒出聲,靜靜地等着他說。
“這說明什麼?”他一揮手,冷笑了一聲,說:“你進了我的房間,他們都明明白白地看見了。現在你的身份突然成疑,你又遲遲沒有出去,他們恐怕要麼以爲我已經倒了黴……要麼我已經控制住了你。”
張師說到這兒,停了一會兒。
“這些人啊,膽子不大。一時半會,他們還不敢進來……等我們在屋裡待待時間長了,他們就該想要進來看看了。”
張師望着林三酒,近乎慈祥地笑了一笑。“在這段時間裡,我覺得你的這個思想啊,還是要好好鍛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