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也沒有想到,在經歷了種種掙扎、逃亡與戰鬥之後,好不容易擊敗了梟西厄斯的一行人,噩夢尚未完全散去,卻又回到黑石集來了。
很難想象,那一戰纔不過是昨夜的事罷了。
消融吹散了那麼多人的夜晚,從她的生命中褪去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如今籠在黑石集上空的,好像只不過是另一個世界已經司空見慣的尋常黃昏。
“……我是真不願意回到這裡了。”
再次走在黑石集的石板路上,連林三酒也不由有點難受——梟西厄斯留給她的陰影實在太大了;她總忍不住想要四下張望,觀察身邊走過去的每一張人臉,猜測着哪一個人是身體管家,又將在什麼時候向他們下手。
“Karma博物館這麼大,總該有第二個地方能買東西吧?”
更何況,她還從黑石集裡偷了好幾個裝着Karma之力的小神龕……都說犯罪分子總會回到犯罪現場的,想不到這一個說法今天讓她自己給身體力行地證實了。
“因爲絕大多數人一直在往Karma之力覆蓋不到的空缺處聚集,出現馬太效應了。”禮包看着倒好像不怎麼往心裡去,答道:“據我搜集的信息來看,比較知名的幾個能源供應商目前都把辦公室搬到了黑石集……噢,那棟樓應該就在前面不遠了。”
“末日還有辦公室?”
韓歲平一路上眼花繚亂、目不暇給,此時卻被這三個字給勾得轉過了頭,一臉困惑:“人傳送走了,辦公室怎麼辦?租客走了,誰來交租金?”
女越似乎以前也不常有在十二界落腳的機會,更是第一次來Karma博物館;她大半的注意力其實也都放在各種新奇事物上,還留着一點,用於維護自己作爲一個經驗老到的進化者的面子,此刻咳了一聲說:“解釋起來好麻煩的……你看見了就知道了。”
元向西回頭看了她一眼。女越衝他眨了眨眼睛,元向西又寬容地轉過了頭。
走在同伴們之間的林三酒,慢慢地吐出了一口微微顫抖的氣流;她也不知道這是第幾次了。
如果可以的話,她簡直想讓禮包坐在自己的胳膊上,把他像小貓小狗一樣攬在懷裡;可惜她還不夠高大,禮包也不夠小,她能做的只有緊緊握住他的手——然而在走了一會兒之後,林三酒卻不得不逼自己鬆開了他,還惹來了禮包空落落的一眼。
“有點熱,”林三酒胡亂找了一個藉口。
禮包垂眉耷眼地“哦”了一聲。
……看來他並沒有察覺到,剛纔自己握着他的手中,差點打開了兩次“種子”。
林三酒根本沒有浮起過“收起禮包”這一個明確的念頭,但她的身體似乎是完全出於一種本能的、下意識的迫切焦渴,在碰到親人同伴的時候,就想要不擇手段地將他們全數吞入體內——好在她兩次都及時反應過來了,在一身冷汗裡控制住了自己;但是她卻不敢再信任自己繼續牽着禮包的手了。
鬆開手,也是她此刻的異常狀態下,唯一一個還能逼自己勉強做到的事了。
“姐姐,”禮包停下腳,順勢也拉住了林三酒的胳膊。“你還是感覺不太舒服嗎?”
“嗯,”林三酒抹了一把臉。“我沒事,可能是昨晚的影響太大了吧……”
她輕描澹寫,並不僅僅因爲她不願意讓禮包擔心。
林三酒向大巫女求助的唯一一個原因,就是她懷疑自己受到了屋一柳能力的影響;如今既然大巫女已經肯定了,並不存在這樣一個外因,那她就不希望任何人來解決她的問題了——任何人的“幫助”,都意味着可能會讓她從這種狀態中脫離。
一旦脫離了眼下的狀態,她還如何能夠奢望留住任何一個人?
再不有所行動——再不快一點的話——
“喂,”元向西朝另外兩個仍然在往前走的人叫了一聲:“你們還去哪?”
“誒?”韓歲平轉過頭,怔怔地說:“不走了?”
“到了,”季山青擡起手,指了指身後。“就是這裡。”
韓歲平的目光投向了幾人身後,在支道盡頭上的高高陰影上停住了。他好像花了一會兒工夫才總算消化了眼前的陰影居然是一棟建築物,結結巴巴地問道:“不、不是說要去一個辦公樓嗎?”
“沒有人這麼說過,”季山青面上是一副無風無浪的涼色,冰原上籠罩的雪霧一樣,好像要藉此讓他們與自己保持距離。“我說的是‘辦公室’。”
黑水晶一樣剔透的長方體,每一個都足有五六米高,彷彿某種外星產生的異物,高高低低、層層疊疊地懸浮在半空裡;還有偶爾幾個,沉默地立在支道盡頭的一片空地上,在漸漸濃重下來的藍紫色天空下,靜靜泛着幽沉暗啞的光芒。
“這是……什麼?”韓歲平愣愣地問道。
“辦公室啊,”季山青用一種你爲什麼還在問廢話的口氣答道,“每一個長方體都是一個房間。它們組成的,自然就是一棟樓。”
“什麼樓?”韓歲平跟上幾人步伐,兀自有點傻。
女越好像也很想問;她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了:“它們……怎麼浮起來的?”
季山青指了指夜空。幾人都眯起了眼睛;只有在偶爾一陣使上了力氣的夜風吹過時,在烏藍色的背景布里,纔會輕輕地泛起一絲極細、極輕,蟬絲似的銀亮光線。
“一根蟬絲就能吊起這麼多房間?”韓歲平甚至有點想要後退的樣子,“這要萬一掉下來……”
“要掉早就掉了,”女越拉了他一把,“快點走吧。”
幾人跟在季山青的身後,走進了一個立在地面上的黑水晶長方體中。在一團昏黑的內部,季山青低聲對熒幕報上了一個能源供應商的名字——在模湖昏暗的半透明牆壁之外,原本高高懸吊在半空中的一個黑晶長方體,很快就開始徐徐下降,不過十幾秒,就與他們所站的晶體接合了。
降下來接人的“辦公室”裡,設施擺放看着就平常親切多了,在一進門的地方,甚至還有兩張等待用的沙發。
林三酒沉默地隨着同伴們一起坐在了沙發上。
禮包自然而然地倚在她的胳膊上,被韓歲平和女越一個接一個的問題給引走了注意力,好像又有幾分驕傲,又有幾分不耐煩似的,在給他們解釋“辦公室”到底是什麼東西——一邊聽着夥伴們的談話聲,林三酒一邊閉上了眼睛。
大巫女說,她沒有被“別人”的能力或物品所影響。
那麼也就是說……這種狀態的異常,源頭在自己身上。
即使她不願意讓別人“幫助”她,林三酒依然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否則的話,她怎麼知道那一個總也走不完的念頭後半部分是什麼?
“意老師,”她在腦海中叫了一聲。
意老師一向在她需要的時候纔會成形,以意識力表象的形式與她交流;有時是受林三酒潛意識推動的,有時需要她主動呼喚,但只要意識力無損,意老師從不會缺席——然而此時林三酒一連叫了四五次,腦海中卻依然一片死寂。
就好像……她的意識力用盡的時候一樣。
但是她的意識力明明充沛正常,林三酒想不出任何一個意老師會消失的原因。
“意老師?”她執着地又叫了一次。“你在嗎?幫我看一看,是哪裡出了問題……意老師?”
不知道是在第幾次呼喚的時候,從林三酒的腦海深處驟然爆發出了一陣遙遠而淒厲的嘶吼聲,彷彿一頭重傷的野狼正朝長天嗥叫着不公。
那嘶吼幾乎是從浸滿血的聲帶裡震顫出來的,好像在這一聲之後就會盡數斷裂;林三酒花了一兩秒的時間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