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府西羅只是有了一個近似於異想天開的念頭。
如果這些磨煩瑣碎的事情,如果這些沒有意義的日子,如果這些不得不走的路,不得不說的話,不得不認識然後又不得不殺的人,都可以在夢遊中完成就好了。
指望“夢遊”當然不現實。
就好像一個疲憊透支的上班族,每逢鬧鐘響起時,也會產生“要是有人能頂替我上班就好了”的念頭一樣;要是自己眼睛一閉上,就有另一個人格接管了他的身體,替他走過人生,他就不必再日復一日地受無數細碎石子的磨煩損毀了……
然而在他衆多的能力之中,唯一一個跟“人格”、“身體”靠邊的能力,卻偏偏不是從一具身體中產出多個人格,而是由一個人格,獲得多個身體的控制權。
這也太諷刺了吧?
府西羅一開始以爲,他受的卷顧也有盡頭,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末日世界的限制,終於落在他面前,變成一堵牆,擋住了他的去路。再強大,他也沒法憑空變出一個人格,再將自己這一份沉重的命,壓在對方的肩膀上。
然而沒過多久,那個他幾乎從沒用過的能力提升了;過了幾年,那能力又升級進化了一次。
“一開始,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身體能力’對我而言的意義。因爲它太雞肋了,進化之後好幾年裡,我打開它的次數屈指可數。”
府西羅慢慢地活動了一下四肢,就好像他才從這具身體裡醒來,所以要適應一下,將它重新穿好在身上一樣。
“我連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人生,也覺得煩擾難耐……我怎麼可能再去製造幾個新的身體?一個人拖着幾具身體,分心去控制、操作、戰鬥……這麼多無用功,僅僅是爲了保證最開始的那個人能活着?”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笑。“我對自盡沒有興趣。但這就是我所說的,人啊,拼命地跑,只爲了留在原地。”
“原來最初的時候,你還不能創造出一個身體管家的‘人格’?”林三酒問道。“只是一個身體而已?”
“對,不能。再受上天卷顧的人,也有初始的弱小時期。”府西羅輕聲說,“那時我只能操控着幾具身體去行動……豈不是最無用的雞肋嗎?我連自己這一具天生的都不想操控呢。”
或許正是因爲能力主人的心態,他的能力接下來幾次升級時,也走向了一個漸漸開始令府西羅覺得它有用的方向。
“很快我就意識到,我可以在身體之中,放入一個我設計的意識。不,一個人格。”
他啞着嗓子,笑了一聲。
“我親眼看見一個被我創造出來的人,是如何真正地、全心地以爲,他就是他記憶裡的那個人。我臨時寫下的個人歷史,就變成了他的一生;我決定了他的喜惡,慾望,性格,癖好,害怕什麼、懷着什麼秘密……我也決定了他如今會爲什麼而動容。就像是創作者寫出了一個舞臺角色,不同的是,我寫出來的,永遠會變成真人。”
“喬坦斯。”
這個名字驀然跳進腦海裡;林三酒垂下頭,重重地抹了一把臉。手掌撫摩過皮膚時的觸覺,摩擦着她的神經末梢,令她感到自己並非做夢,正穩穩地坐在眼下這一刻,這一處。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喬坦斯的故事……不過,那可以等到你說完。”
府西羅點了點頭。
接下來,也沒什麼出奇的了:在他發現自己可以創造出一個替他使用身體的“意識”時,也就意味着,府西羅終於可以將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生命,交給另一個人去熬了。
“聽起來好像有點自私,是不是?我自己不願意去捱的一日日,卻讓別人去替我捱。可是你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絲毫不覺得自己的生命中充斥着瑣碎磨煩的細石子,不覺得眼前的世界如此平扁單薄,不會爲了它痛苦。讓那樣的人代替我,也沒關係吧?他們甚至根本理解不了,爲什麼像我一樣強大的人,卻會被這麼多日常中的小事不斷割磨切損。有人曾問我,你去多囤幾個鍋不就行了嗎?”
他搖了搖頭,自己笑了一聲。“你看,就算我花費許多時間精力,囤上一萬隻鍋,也只是爲了下一次吃飯的時候,鍋子是乾淨的。爲了能留在原地,人類多麼拼命啊。”
林三酒有點明白了。
只要把“府西羅”的身體,交給“離之君”這一個人格,隨後府西羅本人就可以陷入安寧的沉睡了——外面的世界,簡簡單單地和他脫離了關係;人生中的苦痛煩瑣,枯燥硌硬,統統都是另一個人的煩惱了。
“你選擇了一個……從漫畫上看到的角色?”林三酒歪頭問道。
府西羅仍帶着幾分不好意思似的,輕輕一笑,桃花眼眼角處幾乎要隱隱地泛起淺紅。“是呀。”
或許這不重要,但林三酒還是問了一句:“爲什麼?”
不知不覺間,她的語氣也柔和多了。
“他很輕盈。”
府西羅的回答,乍一聽起來叫人難懂。他翻過手掌,好像是時隔多年後,要觀察一下它們是否仍是記憶中的樣子。
“漫畫角色嘛……即使有苦痛,也是像紙一樣輕的,可以翻過去。翻過去之後,他依然是那一個有幾分玩世不恭,頭腦聰敏,不受人拘束的離之君。不會像真人一樣……每一步路,都拖拽着被苦痛浸透的沉重過去,像一個好不容易上了岸的水鬼。
“別看我這樣,我卻希望在‘府西羅’陷入沉睡之後,接管我身體的,能夠是一個將人生過得津津有味的人。”
他打量了一眼林三酒。
“我無法想象如何能在這個枯燥單薄的世界裡,把日子過得津津有味……所以我就用了一個現成的漫畫角色的人設。更何況,他的名字也很好,是不是?”
“怎麼說?”
“他的出現,就代表我與我的人生,即將要分離了。‘離之君’,再合適不過了。”府西羅笑了起來,“更何況,我與那漫畫角色的年紀相貌還有幾分相彷——根本就是上天又一次給我的卷顧嘛!”
“那麼你呢?”
林三酒微微傾過身體,自己也隱隱驚訝,她竟然生出了幾分擔憂。哪怕她明知道,府西羅還是好好的,甚至此刻就坐在她的眼前。“自己的意識陷入了沉睡……這樣不會有危險嗎?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
府西羅擡起頭,怔怔地看了她一眼。
過了幾秒,他才重新低下頭,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我說過,我對尋死沒有什麼興趣,只是碰巧我對人生也沒有興趣罷了。該做的保險措施,我還是做了的……比如說,‘府西羅’的能力太多,太強,不符合‘離之君’的人設,我也不知道‘離之君’會拿它們怎麼辦,會造成什麼後果。”
他比了一個切開的手勢,說:“所以我將大多數能力都‘封’住了,只留給了‘離之君’一小部分。”
僅僅是擁有一小部分能力的離之君,在末日世界中也是一流的進化者了……林三酒忍不住問道:“你不怕離之君能力不足,遇到意外,連帶着讓你的身體死了嗎?”
府西羅的回答,並不讓人意外。
他只是聳了聳肩膀,說:“那就死了啊。人總有一死的。”
另一個保險措施,是當“離之君”身邊方圓數百米內,有人說出“府西羅”這個名字的時候,府西羅就會被喚醒。
“【概念碰撞】,你不是也經歷過嗎?”府西羅一擡手,半空中登時浮起了一片音亮文字,驚得林三酒頭皮一乍——“用上這個,就能設定喚醒條件了。”
“等等,”林三酒早已跳起了身,血都衝上了腦子:“你也有這個能力?”
自從梟西厄斯被抹殺之後,她“種子”能力裡的老太婆就也跟着一起消失了;這也是正常的,因爲老太婆本身就是梟西厄斯的意識力產物——只是她萬沒想到,居然還能再次看見【概念碰】。
“這本身就是我的能力啊。”府西羅一臉理所當然地說。
“我以爲【概念碰撞】是梟西厄斯的能力——”林三酒盯着那片文字,後背上汗都快下來了。
不是她懷疑府西羅馬上會動手,實在是因爲這玩意給她的陰影太深了。
“我不是說過嗎,我將很多能力都封住了。【概念碰撞】以及產生新身體的能力,我都沒有給離之君。”
府西羅想笑一笑,卻化作了一口嘆息。“我那個時候模模湖湖地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醒來的,這樣將人生交給他人的辦法,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就算沒有人說出府西羅這一個名字,離之君作爲我的身體管家,他的存在大概也有個盡頭吧。”
這……就是“身體管家”名字的由來吧?
他是真的給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人生,找了一個接管人。
“當時我做了很多準備,具體一一細說了也沒意義。總而言之,我希望離之君可以存活下去,也儘可能地給他提供了安全保障,其中有一條,是我留下了爲數不少的身體管家,跟着離之君一起在末日世界中漂流,作爲一種暗中保護。
“但是我沒有料想到的是,在我陷入沉睡之後,我此前產生的‘身體管家’作爲一個集合體之上,開始漸漸產生了一個新的意識……就像是由多個個體組成的蜂羣或蟻羣,對外卻展現出了一個單獨的意志。”
府西羅苦笑了一聲。
“這一個新的意識體,因爲是每一具身體共同產生的,能夠集合每一具身體裡的能力……也就是說,他繞過了我對離之君的封鎖。”
林三酒慢慢地張開了嘴巴。
“所以……梟西厄斯才擁有了府西羅的能力?”她頓了頓,又問道:“也就是說,在今日被喚醒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梟西厄斯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