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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酒也沒想到,在她生命中止——並非消亡,只是永遠中斷了的——這一刻,陪伴她的竟然只有數據體平靜得叫人難受的聲氣。
“你的新同伴顯示出了與我們高度相仿的數據解析與編寫能力,其中有一個人正帶有我們所編寫的子民特徵。”
她根本聽不進去對方到底說了什麼。林三酒的四肢重新開始了煙霧化,失去了重量與形體,飄飄散散地消弭在了空氣中。這個過程一點也不疼,當她低下頭時,只能看見自己的軀幹仍浮在半空中,像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噩夢。
不會的,既然她能夠發現這個“人偶師”其實是數據體,禮包那麼聰明,肯定也能發現另一個林三酒是被編寫出來的……
“還是不要抱希望的好。這根光絲內部的一切數據流動,都在我的監視之下,他們二人是不會發現任何異樣的。因爲你進入光絲後的所有行動,都被實時整合統計起來了;另一個‘林三酒’的所有反應,都是在這個基礎上推演出來的。可以說,就算是你本人出現在他們二人面前,也不可能比另一個‘林三酒’更像林三酒。”
噢,對了,這個傢伙好像能夠知道她在想什麼。
“與所謂的讀心術是不一樣的。我說過,一切數據流動都在我的監視之下;如果方便你理解的話,你也可以認爲是你大腦中的神經元與信號傳送過程清楚地表露了你的想法。”數據體這個族羣果然都很喜歡“解說”,它好整以暇地看着林三酒,又主動說起了另一個話題:“主觀意識體驗是怎麼樣在腦內神經網絡中產生的,似乎也是困擾了你們人類很久的一個問題啊。”
對方的話,就像一羣嗡嗡亂叫的蜜蜂一樣,對林三酒而言沒有任何真實感。她擡起頭,不想再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點點消散的過程;也不知道爲什麼,連視野都漸漸開始模糊了。
“……至於沒有編寫能力的那一個人和一個靈魂,早就已經成爲了信息庫的一部分。”數據體剛纔好像說了一些關於意識和心智的問題,不知怎麼又繞了回來;在它的一席話中,唯獨這一句像是從衣領裡滑下來的寒冰一樣,叫她激靈靈地回過了神。
就在她愣愣地希望對方能多說幾句的時候,數據體卻忽然停住了。
“啊,完成了。”它輕輕地說,依然帶着那種令人心悸的平靜。“只剩下最後兩個人了。”
什麼完成了?
正當林三酒心中浮起了疑惑的時候,“人偶師”的外表如同融化了的冰雪一樣從數據體身上褪了下去。露出的本體既不是一個人形,也不是任何生物的形態;如果不是有了最高神的“眼鏡”,她大概還會像以前一樣根本看不見它。即使在“眼鏡”的作用之下,她終於能夠看見對方了,但也仍然遠遠稱不上“理解”。
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
世上竟然有這樣的生命體,它——它看起來——
她絞盡腦汁,卻怎麼也想不出來人類的詞彙庫中有哪些詞能夠形容數據體;因爲它的形象根本就不是物質的體現,而更像是把一個抽象概念直接印在了人的腦子裡。實在要描述的話,它像是一個開放的、龐大的“池”……
“別胡思亂想了!”意老師猛然低低地叫了一聲:“你怎麼還在?我怎麼還在?”
咦?
林三酒這纔回過神來,急忙掃了一眼自己的身體,發覺煙霧化的四肢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消散。她被層層煙霧繚繞着,如同置身雲中一樣,但意識仍舊清楚,軀幹也總算被保留了下來。
按照數據體的說法,她這個時候應該早就變成一組存在信息庫中的資料了。
她目光一擡,正好看見龐大的“池”狀數據體緩緩地轉過了身體。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期盼過它能說點什麼,但數據體偏偏沉默了下來,似乎是因爲失去了說話的對象。
這一大片數據“池”——除了這樣抽象的描述之外,林三酒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好了——總算有一個特點是能夠被人類語言所描述的,那就是它體內的無數組cd正泛着淡淡的金色。
數據體好像根本看不見她似的,在她怔怔的目光下,那一片淡金色驟然分崩離析,化作無數肉眼再也覺察不到的一片片細微光芒,驀地投入了身邊的環境裡;天空、牆壁、路面、房屋……一瞬間泛起了絲絲縷縷的淺金色光線,眨眼又消失不見了。
林三酒呆呆地浮在半空裡,徹底傻了。
與“變成一份資料”相比,“變成一份有自我意識的資料”無疑更可怕。難道她將永遠漂浮在這裡,被漫長無盡的刑期所折磨?
“你傻啊?”一聲聽起來十分耳熟的質問,猛然闖入了她的腦海。有一瞬間她還以爲是意老師在說話,但她很快就發現這個聲音尖尖細細、不辨男女:“數據體都走了,你還傻楞着幹什麼?”
“靈、靈魂女王?”林三酒一驚,幾乎懷疑自己產生了錯覺;她四下張望一圈,入眼的卻仍然是同樣一條灰土瀰漫的小巷:“是你嗎?你在哪裡?”
“廢話,不是我還能是誰。”大肉蟲理所當然地回答了一句,“這邊,看這裡——噢,對了,你沒法順着聲音看過來。你等着,我們這就過去。”
林三酒正要答話,又是一愣。我們?
從小巷的另一頭,一羣羣形態各異的阿拉伯人正漸漸地散開了,有的重新拎着刀巡邏,有的再次交談起來;唯獨有一高一矮兩個披着長袍的影子,卻正穿過人流,朝着林三酒的方向走了過來。
“誒呀,”從矮個兒的長袍底下露出了一片滑溜溜的深紅肉色,靈魂女王嗓門尖尖細細地說道:“你現在這樣看着像個鬼。”
林三酒愣愣地盯着它,帶着幾分不敢置信地一轉頭,果然在另一個長袍籠下的陰影裡隱約看見了半張蒼白的削瘦面孔。他眼周亮粉依然閃爍着淡淡的光澤,卻很難叫人看清是什麼顏色。
“你、你們不是已經被——”她一時說不清是自己狂喜還是震驚,結結巴巴地問道:“怎麼會……怎麼回事?爲什麼那個數據體走了?”
“說來話可長了。”靈魂女王身子一抖,罩袍順着肉皮滑了下去,露出了它實在不能算是好看的臉。它張開了幾根肉筋,朝身邊比劃了一下:“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人偶師大人。”
什麼意思?
林三酒聞言不由瞥了一眼人偶師。靈魂女王沒有被解析過,所以眼前的這個大肉蟲也不大可能是數據體編寫了來騙她的;更何況以剛纔的情況來看,數據體也完全沒有必要再騙她了——只要繼續強行將她分解下去,林三酒現在早就已經成了一組躺在信息庫裡的數據了。從這個角度看起來,眼前的人偶師和靈魂女王應該都是真實的。
“你被解讀了,就把我給連累了,讓數據體知道了破解我能力的辦法,對吧?”即使過了這麼長時間,靈魂女王說起這件事時依然滿腹怨氣:“不過我們剛一被甩進光絲裡來的時候,大人就把我召喚到了他身邊。”
對了,大肉蟲至今爲止身體上還有一塊是塑料質地。
“然後呢?”林三酒怔怔地問道。
這次回答她的,是一個陰沉得透着寒氣的聲音。
“你的人生真是得過且過的典範。”人偶師慢慢伸出一隻蒼白得沒有血色的手,將罩袍輕輕掀開了。他微微擰起一邊眉毛,冷笑道:“你在奧林匹克時,就沒有考慮過對策嗎?不過像你這樣的腦子,確實活一天算賺一天。”
數據體編寫的人偶師,論起惡毒來還是比不過本尊。
“在光絲裡的時候,我就將它百分之九十都玩偶化了。隨即它發動能力,創造出了另一個‘靈魂女王’的現實。”人偶師陰陰沉沉地說道,“那個時候,你好像還只顧着怎麼才能被撞出滿頭包。”
林三酒忍着氣問道:“然後呢?”
“那個被創造出來的我自己很快就倒了黴,”大肉蟲適時地解釋道,“對於數據體來說,‘我’是第一個被轉化成了一組數據的。”
也就是說,當數據體以爲自己對付的只有剩下三個人時;事實上,它要對付的仍舊是三人一蟲,只是它自己卻不知道。靈魂女王沒有被解析過,所以數據體也無從對比——被光絲抓住的是一個靈魂,轉化成數據的也是一個靈魂。
林三酒有點明白了:“這樣一來,數據體以爲你早就死了,自然不會想到要利用我的數據去破解你的能力了。”
“對,”靈魂女王聽起來近乎洋洋得意,“所以很快我就又創造出了一層現實,讓數據體以爲大人也成了一堆資料。至於你,倒是稍微有點複雜,主要是因爲你被數據體給逮住了。”
林三酒低頭看了看自己被煙霧繚繞着的身體。
“它已經開始融化你了,我再創造另一個你也沒用了。”此時的靈魂女王,又有了幾分第一次見面時的風範:“所以我在它眼中創造了另一層現實。在它看來,你的融化速度實際上是你真正融化速度的一倍。也就是說,你融到了一半時,它就以爲融完了,所以停下來走了。”
原來如此。
“那我現在沒有手腳,還怎麼去找禮包?”林三酒感嘆了一會兒,不由又想起了一個問題。她說到這兒,警惕地看了一眼人偶師:“禮包和最高神是我們打敗數據體的唯一希望了,你們不會不打算去找他們吧?”
人偶師冷冷地笑了一聲,眼周亮粉一閃,漸漸變成了暗沉沉的墨藍色。他低頭朝靈魂女王示了個意,大肉蟲登時跳了起來,“哈”地一聲,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根繩子,人立起來,三下五除二地將它綁在了林三酒的項圈上:“走吧,咱們救那倆小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