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屋樓下,門牆邊的迎春花赤了,血色的花瓣每天被周圍頑皮的小孩摘下來扯碎,散在地上,像小貓踩過的腳印。
今天是四月四號,距離小薇死去整整五十天。
自從那日以後,也沒有發生過類似的恐怖事件。警察在公司守了半個多月,一點線索也沒有,只好慢慢降低了調查力度。畢竟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大都會裡,每時每刻都發生着各種稀奇古怪的案件,哪裡都要用到警力。雷雄作爲案件的負責人,因爲沒有及時破案,承受着不少壓力,他後來又把我請去問了幾次情況,一來二去,我們也很熟絡,變成朋友了。
公司似乎知道兇案不會再次發生,並無其他反應措施,只是答應給予住在W區的工人每人增發八百塊的節日補貼。對工人們來說,這就好像天上掉下的餡餅,抵得一個月的工資,再加上沒有人繼續死掉,又知道公司勢大,只得見好就收。
幾個死者的房間,被粉刷一新後供新來的員工入住。這年頭賺錢困難,有個地方住便算不錯,哪個來理會是不是死過人?我有幸被邀請重新去過二龍那個房間,現在住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司機,煙癮很大。才被刷白沒幾天的房間,就被他薰得有些發黃,一點也看不出血跡。
公司把事情隱瞞得好,老員工們也不想過多反覆那些恐怖的故事,新員工又源源不斷地招進來,不用多長時間,宿舍和工廠裡已經擠滿了人,比去年還要熱鬧。天氣也一天天暖和起來,連帶着人的心情也漸漸開朗。忙着賺錢養家的人們,哪裡還記得曾經有幾個同事,莫名其妙地死在公司裡呢?
除了我。
我手頭有一張班組的合照,是用像素很低的玩具相機在大可的宿舍照的,拍照的是峰子,相片上有大頭、李哥李嫂、二龍、大可、小薇,還有固定好相機之後,着急地衝進攝像範圍的峰子,他的臉只有一半留在照片上。
我把相片用紫色的信紙打印出來,折了六折,包進一隻香囊,掛在脖子上。
然後我對他們發了誓,定會找出真相。
但是,我不過是個負責送貨的小司機,根本無法深入公司內部,空閒時間也並不多。按說我應該把整間事情全盤告訴雷雄,然後交由政府力量去處理,但我想他不會相信這樣出乎常理的事件。
另一個強有力的援助者是展教官,可即使是他,面對像大可變身之後的那種怪物,又能做什麼呢?換作我,也許不怕手槍或者那種怪物的單打獨鬥,可是假若是更加強有力的火器或者遭遇十數只怪物的圍攻,只怕也難逃劫數。
我只能依靠自己,或者說,再加上一個妙舞。
這個小妮子的成長快得驚人,天曉得一個多月之前連漢語都還說不太連貫的她,僅僅過了三四十天就已經能夠非常流利地用各國語言唱歌。我懷疑這是她在失憶之前就已經擁有的本領,這使她的身份更加令人懷疑。
令我吃驚的是,語言還算不上她的強項——她對網絡技術尤其擅長。雖說沒有達到超級黑客那種進出政府核心網站如入無人之境的程度,但也每每可以將我需要的信息挖掘出來。我實在不願相信這一個月之前還不會用洗衣機的女孩子,可以將一臺二手電腦使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一個智慧過人的女子總能讓男人感到不安,所幸無論妙舞在哪一方面都有了令人驚訝的提高,對於我的依戀卻始終有增無減。我相信她已經從網絡的浩瀚海洋當中領會到某些親密動作可能對男性引起的反應,而男性有了反應之後通常又會如何狂性大發判若兩人。但她每天還是有三個小時要粘在我身上度過。我支支吾吾地向她解釋過我的困擾,可是她卻瞪大了眼睛,一副怎麼都想不通的模樣。
“那有什麼關係,你是阿平啊,阿平是很好的人呢!”
我當然是很好的人,但身體上卻有着一個非常不友好的部位,當她用舌頭舔我,用柔軟的胸部貼住我的背,或者乾脆在牀上的時候用兩條光滑細潤的玉腿來摩擦我的大腿的時候,那種蠢動簡直比變身顯出怪臂的慾望還要難以忍受,而結果往往以我又一次在廁所度過半個鐘頭告終。
不,我並不是柳下惠般的君子,只不過不願辜負一個稱我爲好人的女子的信任,特別是在我還未確定自己是否愛這女子,而這個女子對我又是否同樣抱有愛意——在這種情況下,我並不願意和她交媾。對,只能使用這個詞:交媾。我需要的是靈魂和靈魂之間的徹底交融,而不僅僅是兩砣肉互相刺激彼此的神經末梢,交換各自的體液等等等等。
我會找到妙舞的真實身份,找回她的記憶,如果恢復了記憶的她,仍舊沒有忘記我,那麼我會爲她披上潔白的婚紗,像最忠誠的奴僕一樣永不背叛。這是近兩個月的相處之後,我所立下的有生以來第二個誓言。
一切的關鍵全都在於COV生化公司。
根據公司公開發行的各種宣傳手冊和妙舞在網絡上搜集到的全部資料和小道消息,我對這間名列世界大企業百強的公司歷史總算有了基本的瞭解。公司前身是上世紀中葉在俄國成立的遠東重型機械工業有限公司,俄國革命之後,因爲缺少新軍方訂單,逐漸難以維持,被一個名叫範艾登的荷蘭人收購,此後又輾轉數手,到了世紀末,控股者已經變成兩個美國人,主營業務也變成電子技術,此後公司一帆風順,逐漸成爲行業領頭羊。直到本世紀初,隨着美國在第三次世界大戰中的節節勝利,公司亦不斷壯大,成爲了橫跨五大洲的全球著名企業集團。
二一一四年,公司併購了一家因爲戰後經濟危機和醫療事故瀕臨破產的東瀛生物技術公司——榊原醫療保障株式會社,開始將微電子技術和生物技術統合起來,爲全世界各類病人提供人造器官和醫療器械。就併購本身而言,只是公司歷史上微不足道的一次商業行爲,但是由榊原會社引入的如同古代帝王般強硬的兩父子,榊原毅行和榊原慎太郎,卻在短短十年間爲公司開疆擴土,提升業績,使公司成爲了全球最強的經濟集團,並最終成功地奪得了領導權,成爲公司第十五和第十六任總裁。在榊原毅行過世後,公司名稱也被改爲較爲簡潔響亮的COV國際生物電子集團,以漢語來講就是“卡夫”集團。
因爲有着這樣獨特的發展歷史,所以公司一直呈現國際多元合作的態勢,雖然經營十分敏感的生物技術,卻始終沒有和任何國家、政府保持特別密切的關係,始終奉行中立原則。集團高層也是種族交融,雖然總裁至今仍未脫離東瀛國籍,但總部依舊設在美國,所以儘管榊原慎太郎被稱爲鐵腕商人,公司上下並無獨裁經營的弊端。
至於公司在大漢的子公司,COV生化電子有限公司,總部設在臨州,總裁是叫做鹿毛繁太的美籍東瀛人,他是榊原慎太郎唯一的女婿。COV生化電子有限公司的主要服務對象是各大醫院和消費保健產品的個人,在最近三年公司還進軍家用電器行業,推出了一系列以綠色保健爲主題的電器。
像這樣的大公司,能夠有實力研發某種生化兵器,一點都不奇怪。
出於好奇,我在網上還查找了有關榊原秀夫的資料。這個斯文的中年人比我想象的厲害許多:他二十歲便在東瀛京都大學取得了醫學、心理學、物理學的學士學位,隨後繼續修業,拿到醫學和物理學的碩士學位,此後一邊工作一邊學習,花了一年不到得到醫學博士學位。他專精腦科,三十不到便已治癒無數種疑難雜症,得到了東瀛“神之聖手”的稱號。
一般人到了這個程度,正是大展宏圖,一酬壯志的好時候。當時東京都綜合醫院正準備聘他任腦外科主任,各大醫學院校亦紛紛爭聘他擔任醫學教授。可他卻在這個節骨眼提出了要在大漢建立世界最大慈善醫院的想法。不知他是怎麼說服COV的股東們,計劃居然被通過。雖然開始只是一家普通的慈善醫院,但是經過這十數年的努力,既便還未達到世界最大,在東亞也相當出名了。
我現在還可以想起他文弱的身形,穿着一件妥帖乾淨的白色醫生服,聲音總是很輕的,就連那次流氓到醫院裡來搗亂,他生氣起來也很不像樣。很難想象他把那些天才和抱負都如何裝進這個小小的身體裡面。
但是……榊原秀夫會知道公司用毫不知情的人來進行實驗嗎?
我的心裡猛地一跳,他看來不像這種人,如果他是那種把人的性命看得比草芥還輕的人,那就根本不會想到要建立慈善醫院了。更何況根據資料和我們之間的言談來看,他的副總裁只是掛名,並不參與公司業務。這個人除了醫學之外對別的毫無興趣,又沒什麼經商頭腦,想來也不願進入爾虞我詐的金錢世界吧。
如果藉助他的話,是否可以接觸到公司的核心秘密呢?可是這樣一來,算不算在利用這個心地善良的醫生了嗎?
我左右犯難,一時想不出怎麼辦纔好。看了好幾晚上電腦,眼睛又酸又澀,正靠着椅背閉目眼神,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在鼻尖騷動,睜眼看去,原來是妙舞的一簇青絲。
她手裡拿着一隻銀色的紙船,以我的胸膛爲大海,正在乘風破浪朝下航行。因爲是從我身後趴上來的緣故,那起伏的山巒剛好阻住我的呼吸。
待我好容易將她託開,看清她手中拿着的是什麼,急忙一把搶了過來,道:“妙舞,這個不是可以玩的東西。”
她蹲在我身邊,撅起嘴道:“可是我在桌上找到很大一袋呢,都不能玩嗎?”
我有些無奈地解釋道:“這是明天清明節燒給亡者的紙錢,不是玩具。這些元寶是我親手用寶鈔疊起來的,如果被褻玩的話,會降低它的價值。亡者得到了它,也許就不那麼好用了。”
她不解地問道:“死掉的人拿錢幹嗎呢?”
我道:“死掉的人在黃泉也會冷,也會餓,也會看不見,所以就要用錢買吃買穿。他們沒有工作,只能靠活着的人供給,如果不及時燒給他們的話,那就要孤單很久了。”
她拍手道:“那我也要折錢來燒給……燒給需要幫助的人,對了,我要燒給那些都沒有人燒錢給他們的人。阿平快給我些紙,教我折!”
我笑道:“那個不用專門的銀紙是沒有用的,反正我也疊得夠多,明天和你一起燒吧。”
是的,我疊了很多,大可小薇他們各自又有親人,也許用不了那麼多。黃泉底下也該有些穿不起衣服的窮人吧?
九點過後,天還有些陰沉沉的,我和妙舞爬上了租屋的樓頂天台。按說我該去那些死掉同事的墳頭祭拜,可是他們大多並不葬在本省,又抽不出時間,只好作罷,改在天台上燒點紙錢,遙拜一番,以爲紀念。
我一共擺了七隻紙杯,斟滿黃酒;又找來一大塊長方磚肥皂分作兩半,插上蠟燭;妙舞拿一個空紙杯灌了一半泥沙,然後將線香插好;此外還擺了些瓜果豆乾,和小薇生前常磕的西瓜子。
“小薇啊,拿這些錢去買些新衣服吧……”我朝燃燒的火堆撒下一捧元寶。
“李哥李嫂,在那邊燒些好菜吃吃啊!”我將筷子轉了個頭,撥動燒灼着的元寶搭就的寶塔。
“老王頭,燒給你錢去買些愛聽的京戲,別老是聽收音機的了。峰子,你花錢總是大手大腳,現在可省着點。大可,你弟的學費有了,你就多吃些好吃的,別饞肉了。二龍……二龍你可千萬不要怪大可,他也沒有辦法……”
紅色的火焰在元寶銀色的表面慢慢蠕動,很快便讓元寶覆上一層黑煙,接着枯萎銷蝕,變做沒有生氣的蒼白。一陣清風吹來,灰燼化作翩翩枯蝶,隨風起伏飄舞。
“啊呀呀,飛起來了!”妙舞指着片片塵絮,大驚小怪地說。
我雙手合十,默默爲朋友祈禱,道:“那是你祭拜的人接收了祭品,拿走了。如果灰變成白色的話,那就是已經被全部拿光了。”
妙舞鼓起腮幫,急道:“這可不成,我還沒有說要給誰呢,我的這堆已經被拿走了!”我一看,她面前那小小的一堆紙錢已燒盡,灰燼正在空中亂飛,有些粘在她的頭髮上,臉上也不知從哪裡擦着了幾道泥痕,顯得有些狼狽。
“我不管,喂,哪位過路的鬼拿走了我的錢,一定要好好花掉,要去買衣服和食物,不能浪費哦。如果有多的話,也記得幫我分一點給沒有的鬼啊!我叫妙舞——”
我把黃酒倒在悶悶灼燒着的灰堆裡,發出“嗤”的一聲響,黃色的酒液歪歪扭扭蜿蜒開來,好像鬼畫符一般難解。收起了供品,又剝一個橘子遞過一半給妙舞,順便把她頭髮上的紙灰撣掉,這種感覺,很好。
“咱們下樓吧,中午我還要到醫院裡去。”
“嗯,我做幾個好菜給阿平媽媽吃!”
妙舞做菜的時候那股子認真勁兒很美,從我這裡看過去,她的側面玲瓏起伏,披了翠綠色的圍裙之後,更增添了幾分家居氣息。和其他才能一樣,她對廚藝無師自通,但因爲需要更靈敏的嗅覺的關係,總在這時刻化爲貓形。問題是在這情況之下她的身上似乎會揮發出一種特別的野獸體香,而體內擁有遠古生物特性的我,完全不能抵擋這魅惑的挑逗……
“好了,讓阿平媽媽吃得開心哦!”她笑容可掬地將食盒遞給我,尾巴在身後左右搖晃。
我並未帶她去過醫院,因爲那也是COV的下屬單位,榊原秀夫說不定認識她的。
我不會讓任何人將她帶離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