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了起來。
夢中情景尤在眼前,胸前卻已汗津津一片,被窩裡又溼又悶,待不住人。
房間裡寂靜無聲,唯有牀頭櫃上鬧鐘滴答滴答走動,窗戶忽然亮了一下,牀對面的穿衣鏡照射出蒼白的臉龐。
下雨了。
我摸索着從牀頭取來香菸,點上一根,菸草濃烈的醉人香味叫人我稍稍好過一些,菸頭微微閃動的火光彷彿飄浮於塵世的鬼魂。
“姑奶奶,你饒了他吧……”
我有些煩躁地翻身下牀,推開窗戶,狂風捲着冰冷的暴雨一下子掀開窗簾,灌了進來,天上一個接一個地落雷,不時閃出一道道張牙舞爪、劃破夜空的電龍。
這該是開春來最大的一場雷陣雨了,這種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往往只能持續一兩個小時,但是當它肆虐起來的時候,卻好像沒什麼能夠阻止的。極目望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視野裡全是粗似骨針的雨串,落在房屋和樹木上,濺起一朵朵水花。耳邊也全是“嘩嘩”的雨聲,好似自然的生靈歡快歌唱。鼻尖傳來的泥土腥氣將我的睡意一掃而空。
窗臺前還擺着兩盆蘭花,雖說有頂棚遮蔽,無奈雨水太大,一邊已經給打着,那白色的花朵在狂風暴雨中不住搖擺,煞是可憐。我將他們拿進房間,擺在地上。
不經意間,發現其中一瓣葉子上,有一點黑色的東西,不知是不是害了蟲病。
我把這盆花捧起來,才發覺不是蘭花本身的顏色,而是染上去的一滴液體,將這液體揩在指尖,送到鼻中一聞,立刻感覺出淡淡的血腥味。
這是從哪裡來的?我疑惑地將頭探出窗戶,正好看見一滴鮮血從頂棚上滴落。一道閃電劈下,那透明頂棚上淺淺地映出一隻鞋印,看上去——
看上去就好像有一個渾身沾滿鮮血的人,從窗戶爬上三樓去了。
三樓正對的便是妙舞的房間,她說這兩日小鈴都到她房裡睡的。
糟糕。
我來不及多想,立即現出迅猛龍怪臂,竄出窗臺。
暴雨打在身上,彷彿爲人罩了一件朦朧的外套,以目前的能見度,相隔五米便看不到對面的情況,我像只壁虎一樣悄然無聲地爬上三樓,偷偷探出半個腦袋,望進房間。
惡夢成真,高弟正在那兒。
他背靠窗臺站着,大得可笑的長風衣已經被雨水和血淋透,溼搭搭緊貼着身體,一些可疑的液體順着皮靴流到地上,匯成亮晶晶的一灘。
妙舞和小鈴縮在牀角,戰戰兢兢地看着他。
他的聲音兇狠而驕傲:“喂,女人,把女孩兒扔過來。”
“你是怎麼進來的?你受傷了?桌子裡有,有紗布和藥酒,你拿了就快出去!”妙舞大着膽子喝道。
高弟笑得肩膀都聳動起來:“不,女人,我不需要治療,我只要孩子。你可以選擇把孩子給我,然後活着;或者你先去死,然後我帶走孩子。我無所謂。”
“你要帶小鈴去哪裡?你是什麼人?”
“這不管你的事,女人。”他朝前走近兩步,慢慢伸出手,“我會把孩子送回來,我會慢慢地,每天都會送一些回來,今天是耳朵,明天是鼻子,後天是可愛的小腳趾。很殘忍,是不是?”
“不要——”
“我知道你只是一個保姆,我觀察這裡不少天了。我不想殺不相干的人,所以我最後再說一遍,走開。”
他用光了所有耐性,伸手朝妙舞的腳抓過去,妙舞眼中一道寒光閃過。
高弟也和所有人一樣,被妙舞柔弱的外表所欺騙。我卻知道妙舞真正的實力,她是一隻爪牙鋒利的野貓。
窗外的閃電掠過,屋內的閃電也亮了亮,一道白色的影子從牀上躍起,靈巧地穿過高弟身邊,只聽高弟慘叫一聲,倒退三步,捂住了腰。黑色的血從他指縫裡不斷泄出。
“女人,你逼我的!”他衝倒吊在頂燈上的影子吼道。妙舞已經現出貓形,朝他呲呲尖牙。
“姐姐好棒!”小鈴渾然忘卻了危險,拍掌叫好。
高弟眼睛一眯,朝小鈴的方向竄去,妙舞趕在前面從空中躍下,一爪抓下。
“啊——”高弟整條右臂,竟直直地滾了出去,落到牀頭,正對着小鈴。可他的傷口卻沒有噴出多少血來。
望着自己的斷臂,他不痛反笑,道:“怪物,你他媽的也是個怪物!就讓你瞧瞧吧!”
他放開捂住腰腹的左手,從妙舞劃開的傷口裡立刻流出幾截腸子,可那腸子竟然好像有了生命一樣,在半空中舞動起來,從腸頭上又生出一些細細的肉芽,發出“哧溜哧溜”好像喝豆腐腦的聲音。
我噁心地牙都酸了,他這腸子卻突然像毒蛇一樣甩了出來,攻向妙舞!
這腸子也許沒有什麼攻擊力,可是太過噁心,妙舞嚇得花容失色,朝旁邊躲開。趁着這當兒,高弟跳到小鈴身邊。從他的斷臂和肩膀斷裂處分別冒出幾股不住扭曲的肉芽,相互攪在一起,硬生生把原本斷裂的手臂重新接上,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損害!
高弟哈哈一笑,從被窩裡拎起小鈴,對妙舞道:“女人,今天就放過你,拜拜!”
我已竄了進去。
他沒料到窗外竟然還躲着一人,倒是一愣,不過反應也算及時,將幾段腸子扭動着舞來。
我早有心理準備,一把抓過腸頭,死力拉住,想將他一起拉過來。哪料他身子一掙,竟如壁虎棄尾一般,將這段腸子拋了出來。這腸子好似也有生命,扭動着將我捆住,雖然沒有什麼力道,倒也費了不少功夫。
剩下那些腸子仍舊蠕動着回到了他的身體裡,破口兩邊立刻生出肉芽,扭在一起將傷口縫合。我這類返祖者的傷口癒合速度已經非常驚人,沒想到這高弟竟然更勝一籌。
趁我掙脫腸繩之時,高弟破門而逃,待我們追到樓梯口,他已經不見了。
我急道:“從窗口追,他跑不遠。”
妙舞卻從樓梯上撿起一樣東西,道:“這是小鈴睡衣的袖釦,他們往天台去了。”
好狡猾的人,倘若不是妙舞眼尖,幾乎要被他騙過了!
我撞開被堵住的天台大門,冒着風雨四處尋找,高弟帶着小鈴正往天台的信號接收塔爬上去。
展教官的別墅地處山區,四周都是阻礙,平時電子通信極不順暢,所以裝了一支七八米高的信號接收塔。那是全由鋼筋搭成,高壓電塔似的建築,樑和樑之間跨距極大,很不容易攀爬。高弟卻運步如飛。
我來不及想,跟着爬了上去。被雨水沖刷着的鐵塔極不易爬,好幾次險些失手摔落下去。
高弟在頂上停了下來,低下頭看我,閃電照得他的臉忽明忽暗,分外猙獰。
“喂,你想要這女孩嗎?好啊,我給你,接着!”
他單手抓起小鈴的衣領,在半空中掄了一圈,狠狠地甩了出去。小鈴被他高高拋到半空,朝樓下跌去。這一下子大概就有十三四米,再加上三層樓的高度,真要落到地上,還不摔成肉醬!
我看着她嬌小的身子飛快跌落,就好像看着鄭小薇從樹梢掉下。
“不!”我不能,不能讓這悲劇在眼前發生第二次,絕不能!
縱身一躍而出,朝小鈴的方向撲去。
“小鈴別怕!”
一股酥麻的力量在背後浮現,這不是雨水打在背後的感覺,而是某種噴薄欲出的……野性。
“唰!”背後一陣劇痛,忽然覺得身子一輕,脊椎旁邊好像多了什麼。
閃電將我的身形投射到地上,如同一頭縱橫萬里的翼手龍,我的翅膀及時生長出來!
那就好像失去知覺的肢體,一瞬間重新迴歸神經掌握,根本無需多費時間訓練怎麼操作,因爲一切都是本能。我好像天生就該是長着翅膀的生物。
小鈴已經墜下三樓,我們之間相距二十米。我鼓動翅膀,用盡全身所有的力量朝她飛去。
她落到二樓高度,我們之間還有十米。
她離地面還剩五米,可以看見她驚惶失措的眼神。
“叔叔來了!”
在她即將和地面接觸的一剎那,我伸手將她抄住攬在懷裡。
由於無可避免的慣性,我狠狠地朝地面砸去,只有儘量張開雙翼把她攬住,身子卻一連在地上打了十幾個滾,渾身上下沾滿了泥漿。
粗礪的水泥地在翅膀上劃開一道道口子,疼痛混雜着冰冷的雨水灌進身體。我敞開懷抱,檢視小玲。
她的眼睛瞪地溜圓,伸出小手在我畸形的怪臂上亂摸,發出嘖嘖驚歎:“方叔叔也是妖怪!”
“是好的妖怪。”
我抱着她騰空而起,翅膀揮灑雨水,兜住了風,好似有人在兩邊拉扯,慢慢升上三樓天台,“別怕,叔叔在這兒。”
天台上,妙舞和高弟兩人還在一高一低對峙,任憑雨水打在身上,都不敢動彈一絲一毫。
本來高弟尚且處於攻勢,身子伏在鐵塔上尋找機會,想要一招擊殺妙舞,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我居然會長出翅膀,將小玲都救了回來,一時臉色大變,卻又很快平靜下來,只是雙眼當中殺意更灼。
我將小玲放下,輕輕對她道:“去姐姐那裡,和姐姐下樓。”她還想說什麼,我伸出利爪在她眼前比劃幾下,嚇得她立刻朝妙舞跑去。我則死死盯住高弟,不讓他有再次偷襲的機會。
妙舞將小玲護在身後,我倆的目光相交,我叫道:“下樓,下樓!”
她猶豫一陣,衝我點了點頭,一步步後退着下樓。現在這片一百來平方的汪洋大海就只有我和高弟兩個人。
我一步一頓朝高弟走去,心中的怒氣驟然集聚。今晚幸好我是在的,要不然小玲豈非真的要被他捉去分屍?黑幫仇殺,你死我活,也沒有話好說,可是卻關這小女孩什麼事?
一時之間,只覺得血脈膨脹,右臂上吱吱咯咯響個不停,但見那綠油油的鱗甲之間,不斷有尖銳的小刺伸出,整條手臂竟又粗長三分,如鐵塊般堅硬沉重。
高弟只是伏着,本來他居高臨下,自有優勢,但是碰上我居然能夠展翅飛翔,一時倒也不知如何是好。
“高弟,你不該把一個五歲的小姑娘牽扯進來的!”我暴喝一聲,雙腿在地面一蹬,將暗紅色的地磚都踏碎兩塊,同時翼翅狂扇,如炮彈般衝向信號接收塔。
“起!”
巨爪運盡力量砸向鐵塔,固定鐵塔的水泥基座立刻出現數條裂痕,連接鋼樑的粗大鉚釘紛紛飛出,巨塔開始搖晃起來。高弟滿臉驚慌地抓住塔頂的尖樑,不讓自己跌下來。
再次捶打數次,基座終於完全碎裂,鐵塔緩慢倒塌。
我毫無畏懼,遠古的力量在體內穿行,雙手抓住兩邊最粗壯的鋼樑,將這座八米高,一噸重的鐵塔連根拔起,高舉在手中。擡眼望去,高弟縮在塔頂,眼中滿是恐懼。
我朝他淡淡一笑,慢慢轉動身體,像鏈球運動員一樣以自己爲中心轉圈,鐵塔跟着一起旋轉。這玩意在雨中發出尖利的破空之聲,如同龍捲風暴來襲時的聲響。
我越轉越快,到了後來,自己也辨不清方向,巨大的離心力幾乎使鐵塔脫手而出。模模糊糊的,似乎看見天台之上還有另一座高大的鐵製建築——那是供給別墅生活用水的水塔。
我用最後一點力氣將鐵塔再掄了四圈——塔頂的速度一定在兩百碼以上——最後將鐵塔連同仍舊攀附在頂端的高弟一同,狠狠砸進水塔!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