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車駛出市政府大樓,是下午四五點鐘,太陽給城市抹上一層黯淡的紅,透過茶色玻璃窗望出去,一切都顯得那樣不真實。榊原秀夫忽然道:“方先生,一起吃飯吧,中午只顧陪他們應酬,沒怎麼吃東西。”
我其實也沒什麼東西下肚,便點了點頭。
我們在市中心的一處飛行車專用停車場下了車,交待司機先回去。從停車場出去,感受到的是路人一半羨慕一半怨恨的目光。他們大約是把我們當作政府官員了。
原以爲榊原秀夫一定會到東瀛式飯店用餐,或者是上檔次的西餐廳,沒想到他七繞八拐,來到一處巷中隨處可見的小麪館。此時正是飯口,不到二十平方大小的麪館裡擠了十幾條大漢,空調溫度打得又高,每個顧客都滿頭大汗稀里胡嚕地吸着麪條。
我們在一個粗壯的大漢和他瘦小的妻子和女兒之後等了好久,直到大漢將麪湯一飲而盡,並對同樣看來頗不好惹的老闆娘大發了一通牢騷之後,終於可以坐下。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的驚疑,榊原秀夫道:“方先生,我不是故作姿態,只不過在這個時候,實在沒有辦法去那些高雅卻漠然的地方吃飯,我想……我需要和人羣在一起,否則我會垮掉,請不要介意。”
他這人有點像大漢古代憂國憂民的文人,感覺也很敏銳,我笑了笑,道:“這裡很好,我也想在人多的地方待着。”
他呆了一會兒,道:“這幾個月,心裡一直很亂,出了這麼多事情,自己也做了很多料想不到的事,這些事到底是對是錯,終究是難下定論了。”
我們的面由一個臉色呆滯的半大姑娘端來,重重摜在桌上,湯汁都潑灑出一些。我從筷子簍裡取出兩雙衛生竹筷,遞了一雙過去。榊原秀夫接過,卻不拆開,忽然長嘆了一聲,有些沮喪地說道:“公司怎麼會變成這樣,這根本不該是……”
我知道他現在心裡不太好受,又難以和旁人去說,只是默默地聽着。
他道:“方先生,有些話我沒有對別人說過,但總是憋在心裡,也難受得很。您願意聽一聽嗎?我是東瀛大津地方的人,出生的時候,祖父的醫療器械公司在地方上已經很有名氣。小時候我便對漢文化很感興趣,看了很多有關大漢的書籍,凡是有大漢出品的電視節目或者電影,也總是央父親帶去看的。可是——”
他拆開竹筷仔細地摩擦,將上面的毛刺劃掉。
“那個時候還小,有一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大漢的電影和電視節目播放了。氣氛一天天緊張起來,說是打仗了。我並不知道打仗是怎麼一回事,只是知道經常可以上街遊行,一會兒是攻略奉天啊,一會兒是攻略北平啊,那些都是我在電影上經常聽到的城市,現在已經成了自己國家的城市,那麼日後就可以很方便地去旅遊,我也很高興的。可總是遊行,也沒什麼意思。忽然一日,有一個本家大哥,二十出頭的,原來常到家裡來,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妻子,卻不再來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那位漂亮的大嫂,叫人很是失望。再後來傳來消息,說這位大哥在大漢戰場上死掉了,退伍的同袍帶回來他的一張相片。我得以最後見到大嫂一次,卻是在大哥的葬禮上。”
他夾起一塊肉片,手在半空中定住,又陷入了回憶的漩渦,喃喃道:“再後來……再後來……遊行漸漸少下去,家裡的用度也日益緊張起來,大街上日漸蕭條,父親和祖父卻愈發忙碌,說要製造更多的醫療用品供應戰場,貨款卻總是收不到,但爲了國家,也不能不幹。家裡都備妥了白色的膠帶,把所有的玻璃窗按‘米’字粘起來,據說這樣遇到空襲的時候,碎玻璃不會四處亂濺。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大約兩年,那時我已經十二歲了,正在讀國小六年級。這個時候連國小也進駐了軍隊的教官,把我們高年級的學生組織起來,叫做‘青年戰鬥團’,每天訓練三個小時,時刻準備着‘一億總玉碎’。”
他眯起眼睛,雙手不由自主地握攏麪碗,立即被滾燙的麪湯蟄了一下,連忙鬆開手。
“那也是三伏天的一個黃昏,正是大街上最熱鬧的時候,因爲天氣出奇地爽朗,所以人比平時多了很多,我從學校回家,因爲已經被高強度的訓練磨去了所有氣力,只顧低頭走路,偶爾擡起頭來——我看見了龍。”
他笑了笑,卻比哭還要難看:“兩塊雲朵從中間分開,露出背後碧藍的天空。龍便從天空中呼嘯着撲了下來,身後跟着成百上千的同類——那當然不是真的龍,是你們大漢國的轟炸機,在機腹上濃墨重彩地畫着一條條怒氣赳赳的龍。這龍都已經可以被肉眼看到,可見飛得有多麼低了。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只是突然之間看見了自己平時喜歡的東西,心裡高興得很,在大街中間又蹦又跳。旁邊的大人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驕傲地把自己的發現指給他們看,這些人卻突然發出了尖銳的叫聲,一個個四處亂跑。隨後四面八方都傳來了烏里哇啦的警報聲。我卻置若罔聞。”
“那龍靠得很近,我屏住了呼吸,忽然從龍的腹部落下來一些黑色的東西,輕飄飄地散落在很遠的地方,我很有些失望,卻見那地方射出一道壯麗的光輝,隨後大地都震動起來,我跌倒在地上,一下子給震傻了。”
“等我反應過來,世界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四周所有的房子都倒塌、熊熊燃燒着,我的周圍都是人,死人。有些是沒頭顱的,血從脖子裡噴出來,足有兩三層樓那麼高,好像一株紅色的樹;也有肚子被打開的,雙手捧着紅紅綠綠的臟器,不知怎麼辦纔好;還有被燃燒彈砸中,燒得焦黑的,變成很小的一團人形,比貓大不了多少;我看見最古怪的一個人,大腿被一根鋼筋戳穿了,人卻還精神,拖着腿想要逃進一間半塌的樓房,卻總是進不去,因爲鋼筋還插在腿上,門窄,卡住了。我想提醒他應該換個方式,橫着走進去,好像螃蟹一樣。不過終究沒有說——因爲在學校裡被教過的,如果遇到了空襲,就千萬不要到樓房裡去。那人試了一陣,腳底的血越來越多,還是躺倒了。周圍又有嬰兒在哭泣,好像還不止一個,很快也不哭了。街上這麼多人裡面,就只有我正大光明地站在街心的沒事,真奇怪。”
麪湯涼了些,榊原秀夫捧起碗呷了一口,若有所思地嚼着面,朝我作了個抱歉的表情:“對不起,這自然是站在東瀛立場上的一面之詞。我明白那場戰爭是由東瀛發動,並且給大漢帶來了更勝東瀛百倍的痛苦,但您不能指望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夠明白這些,對不對?我只是敘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那之後不久,戰爭結束,美軍進駐東瀛,祖父的公司也被賣給了美國人。而你們大漢,則又陷入了一場權力更替的鬥爭,就像二戰以後發生的那樣。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大漢方面之所以轟炸大津,正是因爲祖父的醫療器械公司爲軍隊提供用來裝載、發射生化武器的輔助器械……但是當時,您可以想見我是多麼痛恨大漢。一個孩子由愛而產生的恨意是多麼強烈,大人們永遠不會注意到的。我的腦海裡時刻浮現那些路人被炸死的景象,我痛恨自己的無能爲力和無動於衷。我想如果再發生戰爭,我絕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了。這,也是我執意學醫的唯一目的。”
“如果就這樣下去,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軍國主義者。幸好,我在大學裡結識了我的救星,我的女神,也是我日後的妻子,一位大漢留學生。那個時候戰爭結束還不久,很少有大漢人會來東瀛求學,偶爾有幾個,也常和東瀛人發生摩擦。只有我的女神不一樣,她外表文靜、優雅,骨子裡卻頑強、堅韌,她從不會大吵大鬧,但也絕不軟弱屈服,每當我們這些青年學生就大漢和東瀛的關係高談闊論,甚至故意對她挑釁的時候,她總是不卑不亢,往往能夠舉出大量數據和影像資料,直指戰爭的實質。”
“在她的影響下,我漸漸開始冷靜下來,開始研究這場戰爭——乃至從古至今整個世界所有戰爭的意義。不得不承認,在古時,在世界各民族尚且處於混沌矇昧的時代,戰爭是兩個從未接觸過的民族唯一和主要的交流手段,在那個時期,戰爭自有其存在的正面意義。可是到了現代,整個世界已經形成村落的時候,我便不知道這頭怪獸爲什麼還會存在了。自那以後,我站到了我的女神一面,竭力反對任何形式的戰爭。這個世界已經渾然一體,人爲什麼要用自己的左手攻擊右手呢?”
他的臉上露出了愉悅的光輝,彷彿正在回憶和妻子共同度過的日子,可是隨即這光輝便黯淡下來:“我們畢業之後,在父親的反對之下,只好秘密結了婚,那時父親正在公司大展拳腳,也顧不上我們,所以使我們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快樂的生活。可是再後來,一場車禍帶走了我的妻子,也帶走了我還未出生的孩子。雖然懷疑這是父親動的手腳,可是我並不聲張,因爲自己的性格便是這樣,沒有用的話是不會說的。”
“再然後,你該知道的,我離開家鄉,來到了妻子出生和生活過的國度,開了一家診所,也算是對大漢國民,小小的贖罪吧。”
面都已經涼了,我卻渾然未覺,心裡頗有唏噓之感。榊原秀夫又道:“所以……您該明白我現在的感受吧?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問我自己,公司在做些什麼,自己又在做些什麼,自己做的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越是掌握公司的秘密,我便越感覺自己是正確的。從道理上來講,我很贊同公司的想法——建立一個把全世界所有國家、民族包圍容納的大一統國度,統合整個世界的資源和科技,爲人類世界造福。倘若可能和平地造成這樣一個國家,那麼即便要我貢獻出自己所有力量都沒有問題。可是,倘若要以將世界上相當一部分人的死亡纔可達成這一效果,甚至還有可能失敗,那便本末倒置了。難道國家這種東西組成的目的,不是爲了使人們生活得更加幸福嗎?以國家的名義卻給人們帶來痛苦,這是我絕對不能接受的!無論是爲了我自己,爲了我的妻子,還是爲了那些在大街上買菜卻被炸死的人們,或者整個世界因戰爭而去的亡者,我都要阻止這場災難發生!哪怕爲此付出我的生命!”
他重重地在桌上一拍,周圍嘈雜的吵鬧一時間停頓下來,所有人都往我們這裡看,我忙道:“面脹了,先吃吧。”
他有些臉紅地說:“對不起,失禮了。這些話我原也不說的,可是終究忍不住……”
我們不再說話,默默地吃完了已經發脹難以下口的麪條。走出麪館的時候,太陽的餘威還在,照得人頭昏眼花。我們在如迷宮般錯綜複雜撲朔迷離的小巷裡盤旋許久,直到得數個本地人操着土話相互矛盾的指點之後,終於來到大路,重新見到數個標誌性的高樓大廈。
我昏昏沉沉,耳邊忽然聽到隆隆濤聲,大地也震動起來,正惶然無措,面前兩座高大的商務辦公樓之間,竟然涌出一片紅色的大潮,在面前變成一道兩三百米高的赤壁,遮蔽了天空。馬路兩邊亦有潮水涌來,毫不留情地捲起車輛和驚惶失措的人羣,所見之處全是紅色,唯有腳下是一片小小的孤島。那潮水翻了個波浪,濺到口中卻腥臭之極,原來都是血。
城市變成了一片血海。
“方先生,你不要緊吧?”榊原秀夫在一旁拍打肩膀,我從夢魘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渾身冰涼地站在街頭,周圍是神態安逸閒庭信步的市民,偶爾有幾個好奇地打量着我。
背後全是虛汗。
“榊原院長……有一件事想要拜託您。”
“請不要客氣,只要能夠做到的,我一定盡力。”
我有些難以啓齒地說道:“是這樣……不知道榊原院長有沒有辦法可以帶兩個人出去,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我阿媽再待在這個城市,如果整個城市的人都變成了喪屍,至少我想保護我的阿媽。”
“沒有問題。我可以送令堂去東京。想必公司不至於在東京傳播病毒。還有一位是誰?”
“……我的未婚妻。”
“方先生有未婚妻嗎?以前可真不知道啊。要不然……你可以和他們一起走,反正這件事現在已經由政府接手,你在裡面也插不上手。”
“不,您恐怕不太瞭解我們的政府辦事效率,又或者是辦事的指針。坦率地說,我對這位李市長並不太抱希望,甚至我希望您可以動用您在公司的力量,看看這位李市長是否也和公司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這是剛纔當您和李市長談話的時候產生的懷疑——他很好地表現了一個稱職的市長,在聞知自己的城市將遭受重大打擊時應有的一切風度和素質,可是按照外界的風評來看,這位市長卻根本不該這麼英明和冷靜的,事實上他根本就是一個草包。”
隨後我把莫桑的話原封不動轉告了榊原秀夫,聽得他瞠目結舌,連連道:“這真不可思議,在東瀛——”
“這裡是大漢。”
“我不相信一位市長會爲了自己的政績而隱瞞這樣嚴重的瘟疫,古往今來沒有一位市長會做出這樣的事的。”
“除了大漢的市長。榊源院長,你還是太不瞭解大漢,太不瞭解大漢前進黨的官員了。記住,永遠不要相信大漢前進黨的官員胸膛裡還長着‘良心’這樣東西。說不定要不了兩天,我們的李市長就會參加一個赴某西方國家訪問的考察團,隨後一去不返,最後出現在加拿大或者新西蘭,同時撰寫一些諸如《一個大漢市長的心路歷程》之類抨擊國內政治腐敗,獨裁極權的狗屁暢銷書。當然情況也有可能更糟——他根本就和公司蛇鼠一窩。無論哪種情況,都會導致消極怠工,不把疫情如實向上級彙報並採取得當的措施。”
“不管怎樣——”他深深地凝視着我,低沉地說道,“我都會留在這個城市,戰鬥到底。”
我笑了:“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