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決定要一起留下來,肩膀上的負擔陡然沉重了許多。我每日在五金商店出沒,購買了各種鐵條和保安門,將家中的房門加固——當然,首先還要用一小筆鈔票堵住胖房東的嘴。然後我從超級市場搬回家數十箱方便麪和壓縮餅乾,還有幾十桶飲用水,滿滿當當堆了一整個儲物室。其他必備的還有各種藥品和外傷敷料,以及簡單的手術用具。我甚至從街邊的軍用品商店中購得了一隻雙人防雨雪帳篷和兩隻防毒面具。
這些儲備帶給我一種虛假的滿足感,現在就算髮生核大戰,我都有信心和妙舞一同生存下去。
只是,誰知道這場生化戰爭是否比核戰爭更加可怕呢?
榊原秀夫的動作也很快,不到五天,便爲我搞到了一份赴東瀛求醫的簽證,並派一位腦科醫師將阿媽送到東瀛。據他說,阿媽將去一個他大學同學所開設的小型診所療養,既便公司也沒有辦法直接找到。
揮淚和阿媽告別,心裡好像丟失了些什麼,卻也輕鬆了不少,現在可以鼓起所有的力量,來和公司作戰。
又過了兩天,也就是向李副市長提交疫情報告之後第七天,政府方面還是沒有動靜。既沒有向社會通報本市發生病疫的表示,也沒有采取任何看得到的措施。大街上依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
病毒,正在這些人當中傳播開來。
難道真如同我的猜測,政府因爲各種因素,決定把這件事捂下來麼?
這樣做,除了會讓更多的人感染病毒之外,還有什麼好處?難道那些當官兒的,真個以爲還能夠以一個臨州市或者浙水省的力量,便將這場瘟疫悄悄解決嗎?
他們……也許真有這麼愚蠢。
打電話去榊原秀夫處詢問,他這兩天正晝夜不停帶領研究小組,研究可以抑制病毒的疫苗和解藥,累得連話都說不完整,根本沒有去向市政府方面打聽。又打電話給那天新結識的朋友莫桑,他的喉嚨聽起來也是啞的,話語裡火氣很旺。
“這件事完啦!這他孃的狗世道,全完啦!毀啦!方平,我這兒勸你一句,有路子的就逃吧,逃得遠遠的,逃到西伯利亞去,這兒毀定啦!”
我耐着性子聽他發了一通牢騷,道:“怎麼說,你慢慢講。”
他在那邊咕嘟咕嘟,似是灌了一大杯水,旁邊又有個女人來和他說話,被他罵開了。
“大漢的事情就是這樣,好不了!我早知道這個狗屁政府最會隱瞞事實,欺騙老百姓,可是沒料到在這種人命關天的大事上,它都要隱瞞!哈,這算什麼臭狗屎!”
我又勸了他兩句,他才緩下口氣,惡狠狠說道:“你不知道,這也難免,城裡一多半人都不知道,他們就要被這幫混帳王八蛋的狗官害死了——那天,我們去了市政府彙報情況,總以爲這下有政府介入,雖然疫情勢大,總可以控制的。因爲從感染到病發的時間很快,感染者的特徵又明顯,很容易辨別區分的。只消把那些感染者隔離,雖然他們非死不可,但其他人卻可得救。”
“我們是這樣想的,便也安心於研究工作。誰知昨天下午,我們院長忽然把幾個接觸過這事件的醫生全部叫去,囑咐我們千萬不可將疫情泄漏出去,說是爲了確保經濟建設。哈,他們真的是想保證經濟建設?他們是想保住頭頂的烏紗帽!若是小規模低強度的傳染病,也許偷偷排查隔離就有結果了。可是這次的A病毒不同,它傳播速度快,致命性強,短短五天病人就由十幾個上升到了一千多個,潛伏期也越來越長。要知道病毒的傳播人羣是以幾何速度上升的!說不定現在在城裡,就有一萬多個感染者在四處行走。這個時候還要捂蓋子,能捂到什麼時候!”
“哈,我們這麼說了。那頭肥豬把手一揮,道:‘一切以大局爲重,哪個敢把疫情說出去,影響了咱們臨州的經濟發展,我就要影響他一輩子!’哈哈,說的真是好聽,經、濟、發、展!結果現在,我們出門,身後都跟着‘保鏢’了,你看看你家周圍,說不定都有些爪牙呢。電話肯定都被那幫王八蛋監聽着,可是我不怕,我怕什麼?你們這幫王八蛋,沒人性的東西!哈哈,你們還傻頭傻腦地給上頭賣命,卻不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就要變成喪屍了,身上的肉都要一塊一塊爛掉了,逃吧,如果還逃得掉的話,逃吧,逃吧,逃吧!”
他重重地擱下電話,從話筒中傳來了尖銳的鳴音聲,震得我耳膜發痛。
走到窗前微微拉開窗簾往外看,也許是疑神疑鬼吧,似乎真的看到對面樓房上有東西在一閃一閃,正監視着我,樓下巷子裡,好像也出現了不少陌生人。
房間裡一片靜謐,我的手機突然叫了起來,手一顫,窗簾在身前重新合上,隔住了陽光。
“喂?”
“我是雷雄。”
“啊,電話不太好,可能串線,你慢着點兒說。”
他沉默了一小會兒,道:“上回你要的東西,我帶回來了,到家裡來說吧。”
“哎。”
雷雄住在城南的一處舊居民樓裡。我剛出門沒走幾步,就察覺到了身後鬼鬼祟祟跟着兩個影子,那兩個人的穿着打扮雖然和常人無異,身上卻散發出一股訓練有序的氣息。
真正的高手當然不會流露出這種氣息,可是跟蹤一個快要失業的貨車司機並不需要什麼高手,不是嗎?
不是。
老子接受跟蹤和反跟蹤訓練的年紀,他們只怕屌毛都沒出齊。
但今天我不想擺脫。在小巷口,我截住了手足無措的兩名跟蹤者。也許是凌厲的眼神嚇壞了其中一個,他掏出電擊器猛捅過來。
我卸下了他的關節,捏碎電擊器,並且警告這兩個人走開,然後一拳擊穿了牆壁。他們匆匆離開了。
雷雄家裡我早先來過兩回,像部隊宿舍一樣冰涼。可是這一回來,屋裡卻多了些女性化的小物件,空氣中還浮動着清新劑的味道,很有些家庭的感覺。
我實在看不出雷雄的年紀,也一直沒問,不知道他是否是娶了妻子了。
他顯得很疲累,給我倒了杯茶之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道:“你叫我查的事,有了一些眉目,倒也不是決定性的證據,只是一點推論而已。”
他把茶几上的一臺電腦推過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張數據圖。
“這是本省近二十年的失蹤人口統計圖,已經刨去了因爲自然災害和各種意外而失蹤的,也就是說,這些都有可能是被拐賣或者兇殺的。”
我看了這圖表,從二一二五到二一三二期間,本省每年平均失蹤兩千兩百五十五人,每年相差不會超過五百;到了三三年,數字一下子跳到了四千四百零五人,幾乎增加了一倍,此後數年也一直保持這個數量;到了四零年,數字突然突破一萬大關,達到一萬零九百一十二人。既便扣除了人口增長經濟發展道德敗壞人羣墮落等等因素來講,這個增加的速度仍舊有些快了。
“這裡還有一個數字——”雷雄道,“大漢COV生化電子有限公司於二一三二年正式在臨州成立;而到二一三九年,兼併了數家規模巨大的同類企業,擴大了營業範圍。每當它一帆風順大展身手的時候,總是有許多人會無緣無故失蹤。”
“這……”
“這意味着什麼,你我心知肚明。”
我幫他合上電腦。這些資料的蒐集也許花了他不少功夫,可是現在都已經沒有用了。我有些發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難道真的要向莫桑所說的,逃離這座城市嗎?
“老雷——”我低聲說,“沒有用了,這些東西。”
“怎麼說?”
我閉上眼,抹了一把臉,將整個事件向雷雄說了一邊,最後道:“根據榊原院長他們的研究小組推斷,除非立刻動員駐軍,採取非常措施,強制隔離疑似病患,否則病毒可能在數個星期之內擴散開來。”
他聽了這麼大的消息,臉上仍舊沒有表情,“哦”了一聲,站起身來。
“可以理解。我幹警察這麼多年,見慣了這種事。”
我心裡不免有些沮喪。原來想憑着強悍的原始力量,幹出一番事業,和公司鬥上一鬥,誰知還未見着閻王,倒叫這班小鬼給纏住,可氣的是這班小鬼,竟都是用我們老百姓的錢養活着的,真正豈有此理!
這麼看,雷雄他也沒什麼辦法。要是和公司鬥,敵人固然強大,總可以爽爽快快地幹上一場;可是現在要封鎖消息的是自己的政府,我們還有什麼招數呢?
他在窗口踱來踱去,一支接一支地抽菸,屋裡漸漸瀰漫起一股辛辣的迷霧。
“你們的目的,是至少將本市發生瘟疫的實情向外界透露出去,以求得到有力的幫助;而市政府方面出於維護本市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的目的,決意封鎖這個消息。雙方的分界線便在這裡。”
我點了點頭,卻還有另一層想法沒有說出口——如果事件只是單純的瘟疫,政府這樣處理已經大錯特錯;更何況我們還向李真透露了公司在這個事件中主謀的身份,難道都不用調查公司的嗎?
李真一定有問題!
“如果只是要把消息傳播到外界,何不試試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