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貴之是另一個突破口。
我約他在一間小酒館的包廂見面。他喜氣洋洋地來到,似乎什麼都不知道。我關緊房門,將一疊照片甩到茶几上。
照片裡的人血肉模糊。
洛貴之的笑容難堪地凍住了,冷冷道:“什麼意思?”
“看新聞了嗎,在臨州地區流行的神秘瘟疫。我有確鑿證據,引起這場瘟疫的,正是博士你製造出來的A病毒。”
“哦。”
“哦?博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每天——過去的十幾天和未來的幾十天,都有人死於A病毒感染,而這不是出於疏忽,是公司有意爲之。他們正在利用無辜百姓的生命達到自己的目的!那是數百萬條人命!”
他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裂開嘴無聲地笑了。
“小方,這些話該留着去和警察說吧?我只是個研究員,負責研發產品,A病毒是重生實驗的副產品,公司如果用來進行違法的事,我有什麼辦法?”
我道:“可是現在的關鍵就在你,只要你能夠將研究A病毒的資料取出來,研製出疫苗,那便可以趕在病毒蔓延開來之前拯救大多數人!”
他又笑了:“小方,你道這病毒和疫苗是什麼,說研究出來便可研究出來的麼?本來A病毒的產生便是無心插柳的結果,更不要說疫苗了。你以爲我沒有想過要研究一種抑制A病毒的藥劑嗎?可是按照現在的進度,起碼還要努力一年以上,纔有可能取得成果!”
什麼?我腦中一陣發矇。洛博士這個最瞭解A病毒的人,都要一年以上才能研究出疫苗,那麼榊原秀夫和其他醫生如同盲人摸象般從頭摸索,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研究出來了。
也許到那個時候,A病毒已經在整個世界肆虐開來了吧?
我不敢再想下去,道:“不管怎麼樣,身爲一個漢人,總不該再去幫旁人來幹些傷害自己同胞的事!”
這句話似是戳到了痛處,他冷然道:“哼,不要拿這些大道理來壓我,用得着的時候,倒想起我是個大漢人;我有要用得着國家的時候,這玩意兒又在哪裡?”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倘若公司利用了我的研究,給這個國家造成了什麼損害,我對此全無愧疚!爲什麼我要去幫助這些素不相識的人?我小時候沒錢讀書,我爹每三個月就去賣一回血,那時候誰來幫助我?讀完了書來找工作,沒有城市戶口的人家就是不招,那個時候這些人在哪裡,誰爲我說過話?好容易進了研究所,可是國家要我嗎?看得上我的研究嗎?研究所裡都是些什麼人——溜鬚拍馬、趨炎附勢,小算盤打得比誰都精明。就這幫傢伙,一個個都竄上去了,當領導了,我還在那裡拿每個月九百七十二塊零三毛的死工資!這就是他媽的國家!”
他說得又急又快,我幾乎沒有插嘴的餘地:“你——”
“還有我老婆,我的好老婆。我在研究所一待就是十八年,和她見面的時候不超過三個月的,連她生兒子我都不在場!可是有什麼用呢?她是個農民,一輩子都是個農民。農民苦,她一個帶着小孩的女人更苦。可是有什麼辦法?打了報告,要求把老婆調到基地,十多年啊,都不批准!我在西北吃了二十多年風沙,得到了什麼?關節炎!”
我看着他,半點也沒反駁。
他直起身子:“現在我想通了。前半輩子我都爲這個國家活着,也算作了不小的貢獻,我並不求國家回報什麼。就算是國家生國家養,我也還夠了,夠了。十八年啊,什麼都還清了。從國家辭退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不能爲國家活了,我得爲自己活,我得爲我受苦受難的老婆活,我得爲我到現在還叫不出‘爸爸’兩個字的兒子活着。我得讓他們活好,活得比誰都好,我要讓他們享別人一輩子都享不盡的福!所以我拼命賺錢,誰給我錢我就給誰幹活。管你是大漢人、東瀛人、美國人、俄國人。嘿嘿,你當我真的不知道公司要我乾的實驗是什麼目的麼?哪會有什麼好事?但這是國家先放棄了我的研究,我給了COV,有什麼錯?我只要錢、要名氣、要自由的研究空間!這一切COV都滿足了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你現在叫我跟你走,去對抗COV。我的老婆兒子怎麼辦?不管這些,我真的能在這場對抗中起決定性作用?你覺得別人都會聽我的?別傻了,我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就像你也是個無名小卒一樣。我們什麼都無法改變,除了我們自己。”
我只是瞪着他。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無恥、卑鄙、人渣、敗類、漢奸、認賊作父、賣國賊、助紂爲虐、爲虎作倀……你說吧,儘管說吧,我認了。我不想再吹十八年的風沙,然後拿了四萬兩千塊錢,灰溜溜的回家。我不會再這麼愚蠢了。你若還想以國家爲名,讓我改變現在的生活,我告訴你,辦!不!到!”
他霍地站了起來,轉身便往外走。我的中指已經變異,成爲一柄利刃……
他的手機響了。
“嗯,我就回來,沒有,真的……你讓小華早點睡,嗯……”
他掛上電話,轉身道:“我最後和你說——你鬥不過公司的。就算我不去告密,你也鬥不過公司的。公司對你的一切瞭如指掌,多出你的想象之外。很快你就會發覺,自己所作出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大人物茶餘飯後的笑料,很快。”
他瘋了,瘋得有理。如果我是他,或許也會帶着國家機密投奔外國什麼的……
但是不包括將數百萬人變成喪屍。
剛纔應該殺了他——在他和妻子通話之前。
可我他媽做不到!
我讓服務生埋了單,鬱郁地走了出去。
這間飯館半設在地下,出口處是一道寬闊的臺階。拾階而上,眼前是一個燈紅酒綠五光十色的天堂。這時候剛過晚上八點,連空氣中都漂浮着酒和胭脂的味道。
舉目望去,四周都是霓虹燈牌子,花花綠綠閃着各色字樣,有些乾脆弄成女子搔首弄姿的模樣;放耳聽來,汽車的轟鳴、商家的招呼、行人或竊竊私語或哈哈大笑,湊成一個繁華的花花世界。
我不太喜歡吵鬧,只揀僻靜的小道走,忽而撞着了一夥流裡流氣的阿飛,也不跟他們頂撞。反正現在皮糙肉厚,被他們手腳齊下臭揍一頓,直到瞧見我腰間別着的兩把手槍,這才一鬨而散——那是雷雄搞來給我防身的。
身上衣衫有些髒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不知怎麼,晃到一家便利店,買了一瓶白酒,只管仰頭灌下,雖是未醉,到底進了無慾無求、飄飄欲仙的境界,只覺眼前紅綠交錯,也不知是虛是實。
終究還有些力氣,叫了輛出租車,給司機報了地名,便在後座呼呼大睡。窗外景色如鬼魅般一閃而逝,似乎只打了個小盹,已經到了。
我連滾帶爬上了樓,幾乎是撞開了自家大門,一頭栽倒在地板上。恍惚當中,一雙青蔥玉手絞了一把熱毛巾給我細心地擦拭。我握着這雙手一路吻上去,半咬半舔地逗弄着懷中佳人的胸脯。她有些羞澀地躲避。
“哎呀,你這人真不老實!”
我有些清醒過來,發覺眼前立着的是一個十**歲的清純女子,一片粉紅正從頸子泛上來,卻不是我的妙舞。
我不由握緊了她,沉聲道:“你是誰?”
她咯咯一笑,掙開我的手,又用熱毛巾在我臉上拭了兩把,道:“我姓柳,桫欏嘶沒有提到過麼?”
我臉色不變,心中卻十分震驚——以我的握力,即使是粗壯的大漢都不一定掙得開來,她卻輕鬆掙脫,顯然不是常人。
心中一顫,想到一個名字,道:“柳璃?”
這女子睜大眼睛,笑道:“原來你也知道我的,真是再好也沒有了。保安裡就咱們兩個漢人,以後可要互相照應才行。”
我軟呼呼地靠在她肩上,含混地應了一句,腦中卻如同被一盆冰水澆下。
那日桫欏嘶說過,柳璃亦是擁有原始力量的返祖者,擁有遠古深海電鰻的能力,不但有一身光滑柔韌的皮膚,全身還可發出高壓電流,很不好惹。
她絕不會獨自出現,附近肯定還有公司的大批高手。
調查公司的事已經被發現了麼?
妙舞——妙舞應該在家裡的,難道已經被他們捉了去?
正想着,裡屋忽然傳來了一個男人柔和的聲音:“柳小姐,怎麼還不進來。”
柳璃笑道:“荒木大哥,他醉哩……”
她把我攙扶着進了裡屋客廳,卻見荒木姿一和桫欏嘶兩人大咧咧地對坐在沙發上,中間的茶几上放着一個小木盆,冰鎮着一瓶紅酒,周圍還布着幾道菜餚。
這三個不速之客,倒把我家當成他們的餐廳了。
荒木姿一瞧了我兩眼,抿嘴笑道:“醉了好,醉了好!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來,喝酒,喝酒!”
他幫桫欏嘶斟了一杯酒,再給自己滿上,淺淺幹了一杯,又斟滿了。
柳璃扶我坐到桫欏嘶身邊,自己在荒木姿一邊上坐下。他們三個也不管我,只顧自斟自飲。喝了一陣,我假意叫起來,要喝酒。荒木姿一笑了一陣,親自斟了一杯遞過來,卻有半杯被我喝到沙發上去了。
他又挾了兩口菜,卻不吃,搖頭晃腦道:“方兄,那天潛入公司的是你吧?身手很好,很好,倒把我搞了個灰頭土臉。你也用不着急着否認,我不但知道是你潛入公司,盜取了紅都女皇裡的絕密資料,還知道幕後主使人便是榊原秀夫。這兩天你們還搞出了不少事,對吧?”
我閉着眼睛,心中冰涼,含混道:“什麼……女皇,我可,可不知道。”
他一口吃下了菜,用力咀嚼一番,道:“明人眼前不說暗話,咱們立場不同,自該費盡力氣相鬥一番,這是誰都怪罪不得的,卻不用拿謊話來誆我。想必那天方兄也聽到了,我們這些同志聚在一起,乃是爲了建立一個開明進步的新國家,結束現在各國割據、紛爭不休的局面。爲了達到這個目的,唯有集合最強的人類纔可做到。我們既然都屬於擁有強橫力量的人,自然責無旁貸。方兄,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我翻了翻白眼,一把抓過酒瓶,對準嘴巴灌了起來。
桫欏嘶也在一旁道:“現在這個世界上,掌握返祖之力的,也就是我們幾個,實在犯不着自相殘殺,該拿這力量出來幹一點事才行。”
荒木姿一亦點頭道:“方兄,你還年青,前程似錦。年青人麼,血總是熱些,被榊原秀夫那種人一說,也就頭腦發昏,卻不管自己正在做什麼了。你道榊原秀夫要你來盜竊公司內部的資料,會有什麼目的?還不就是爭權奪利的那一套?人類這種東西,如果仍舊保持在現行的國家體制之下,只會逐漸喪失生命力,必須有一種激烈而完全的解決方案,重新煥發人類的生氣,才能使這個種族保持先進的精神。這當中當然要付出一些代價,可是倘若以此爲理由來阻止的話,從幾十幾百年以後的歷史來看,不能不說是一種不智的行爲。”
我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裂開嘴無聲地笑了,彎起腰朝他湊過去,含混地說了一句話。他也立起身來,帶着東瀛人獨有的禮貌,問道:“方兄,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豬。”
話音未落,手中酒瓶已經甩了過去,右臂霎時膨脹,變做猙獰嶙峋的怪爪,整個人撲了出去。
不是撲向他,而是撲向廚房。
沙發上另外兩人卻不動,仍舊顧自喝酒吃菜,嘴角甚至都帶着一抹笑意。
荒木姿一眼中寒光一閃。他的刀原本斜靠在沙發上,不知怎麼便到了手上。我一直盯着他的右手,也沒有看清那刀是怎麼到他手上的。
刀光一亮。
一道凌厲的勁風已經撲面而來,好似海嘯時席天卷地的怒潮,甚至還帶着陣陣雷鳴。
這真的只是一刀?
右臂受這刀氣激發,體內原始力量超負荷運行,衍生出層層鱗甲和尖刺。
“叮!”
右臂受他一刀,竟然發出了金石相交的聲音,只覺一陣刺痛.好似這一刀,已經劈進了骨髓之中,將臂骨都劈斷。人也被這刀的大力震飛三尺。看右臂上招架着刀的地方,鱗甲都被硬生生震碎,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塊。那血流個不停,一點也止不住。
不一時,整條手臂都動彈不得了。
荒木姿一“噫”了一聲,大約是奇怪這一刀怎麼沒有把我的手臂斬斷。他有些託大,倒也不來追趕,我趁機滾進了廚房。
從廚房的窗戶可以跳下樓去,想了想,又把煤氣罐搬上了窗臺。
雖然廚房的門經過加固,仍被他一腳踹開,這時候我已經展開雙翅,迎着夜風飛了出去。眼見他的身形出現在窗口,我取出手槍瞄準煤氣罐。
乾淨利落一槍,煤氣罐化作火球爆炸。火光像一頭猛虎,從窗口竄出很遠,終究不情不願地後退,縮回屋裡肆虐,一時間整個房間全都點燃,周圍方圓三十米內的人家玻璃全部震碎,嘩啦啦落了一地。
荒木姿一慘叫一聲,一個火人從窗口跳了下來。
底下立刻有四五輛黑色轎車亮起大燈,都是公司安排的人手。
可惜他們卻沒有料到我會飛。
我振翅飛翔,正想四處尋找妙舞的下落,小腹卻一陣疼痛,用手一摸,粘糊糊都是血。
那是一條細長的痛覺,在我的腰間慢慢延伸,好似古代受了鍘刀之刑般疼痛,連內臟彷彿也要擠壓出來。
該死,我雖用怪臂擋住了荒木姿一的真刀,卻擋不住他的刀氣。勉力飛了一段,終究挨不住,跌了下來,落到一條僻靜的小路上。
拿上衣把腰扎住,傷口很深,雖然我的體質本就會使傷口自動癒合,一時半會兒卻無法再作長途飛行了。
右手的傷口也疼得厲害,完全沒有癒合的跡象,難道原始力量不靈了麼?
公司的人卻肯定還在找我!
跌跌撞撞朝前走了數十米,終於看到一名路人,是個跨着摩托車,大聲講電話的時髦青年。
“……真的好車!雅馬哈今年最新款,使用太空飛船鋼板,懸浮飛行能力一級棒!百米加速三秒七!原裝東瀛售價三十五萬,美元!整個大漢再找不出第二輛了。就知道你喜歡好車,我現在就開來給你看看,今晚咱可……哪兒來的?這不是廢話嗎?我爸這臨州邊防緝私隊長當着,能連個摩托都搞不到手嗎?哎……你等等,旁邊有個鄉巴佬在說話——”
他放下電話,像看一條狗一樣帶着厭惡看我:“哎,別把血往我這摩托上擦,你賠得起嗎?我說你是誰啊?想怎麼着?知道我是誰嗎?”
我左右觀察摩托,朝他一笑:“確實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