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血腥殺戮

醫院裡空空蕩蕩,只有寒風低低迴旋。在這個時候,有能力回家的病人全都享受天倫之樂去了。我在離公司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小套間,平時亂七八糟的,環境還沒有病房裡好;加上阿媽的身子也吃不消在這麼大冷的天到處跑,所以決定就在醫院裡度過除夕。

從餐廳買來早就定下的菜餚,盛了滿滿一個食盒,又用保溫瓶裝滿熬了大半天的雞湯,走過療養院病房的長廊。整條走廊裡亮着微弱的燈光,只有不多的幾個病房裡還有病人。

我媽房間門開着。我走進去的時候,一個醫生正彎着腰給我媽打針,我把吃食擺在牀頭櫃上,那醫生擡起頭來。我吃了一驚——是榊原秀夫院長。

我向他點頭致意,道:“榊原院長,您親自爲我母親治療麼?”

他人如其名,是個長得非常儒雅的中年人,身量稍稍有些瘦弱,長髮在背後紮成一束馬尾,戴着無框金絲眼鏡,操一口很流利的漢語。他以東瀛人特有的禮貌朝我微微鞠躬:“新年快樂,方先生。因爲過年人手緊的關係,再加上令堂的病比較特別,所以我纔來看看的。方先生工作順利嗎?”

我微笑道:“現在纔是大年三十,還沒有到‘新年’。託您的福,我現在工作非常愉快,非常感謝。”我也學着他的樣子,深深地鞠了個躬。我是發自內心感謝這個對我雪中送炭的人。

他輕輕地念了幾遍“大年三十”,似乎感悟到什麼,流露出有些惆悵的表情,卻沒說話。

這時候窗外的夜空裡燃起了焰火,五彩繽紛的光芒照射進小小的病房,吸引了阿媽的目光。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朝窗戶爬去。

我連忙走過去扶住她,免得掉下病牀。

榊原秀夫在我身後吟道:“漏促已交新歲鼓,酒闌猶剪隔宵燈,真是……方先生,您好好照顧令堂,我去別處病房轉一下。”我回過頭,他已經走了。

阿媽坐在牀頭,好奇地望着窗外變幻莫測的焰火,嘴角慢慢流出口水。我心裡有些難受,連忙搬出摺疊桌,把食盒一層層擺開來。食物的香味多少給房間裡增添了一些過年的味道。

我把阿媽吃飯用的小勺子拿出來,細細擦了一邊。她很乖地抓住勺子,我往她的碗裡夾什麼,她就吃些什麼,一邊吃還一邊對我笑。

我的淚水抑制不住,又一次默默地流了下來。阿媽吃完了碗裡的菜,便擡起頭來。看到我正在流淚,她結結巴巴說道:“……不哭……不……哭……”還把手伸過來,來抹我臉上的淚水。我死死咬住自己的舌頭,想要用痛覺來停止哭泣,然而卻適得其反。

打開電視,一個個喜氣洋洋的俊男美女穿得大紅大綠,朝我們拱手拜年。噼裡啪啦的電子鞭炮聲沖淡了哀傷的氣氛。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外傳來了阿媽的專屬護士朱小姐的聲音:“展先生,您又來了?”

朱小姐在和誰說話?這層似乎沒有什麼病人了。

“啊,今天可真冷,方嫂還好吧?”

這聲音頗爲耳熟,我琢磨了半天,卻又想不出在哪裡聽過。好像是某個熟人的聲音,被錄在受潮的磁帶上再播放出來,味道全變了。

朱小姐道:“好啊,今年她的兒子也退伍回來了,你不知道?”

她還沒說完,那人大聲道:“什麼?這不可能!”

朱小姐道:“怎麼不可能?人就在房間裡,您來認一認?”

那人沉默了一陣,結結巴巴道:“不,不,算了,算了……”

朱小姐道:“咦,展先生您怎麼走了,不進去了嗎?展先生?”

我聽出這是誰了,展教官!

我激動起來,猛地推開房門,朱小姐推着一輛裝着針劑和藥丸的小車,奇怪地望着走廊盡頭。我朝那裡看去,發現一個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

“方先生,剛纔有一個——”

我不待她說完,已經追了出去。一邊追一邊高聲叫道:“教官,我是小方,教官,我是小方啊!”

他的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洞的迴旋樓梯裡分外清晰,漸漸朝樓下遠去。我雖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但是無奈身體剛剛恢復不久,使不上力氣,怎麼也追不上。一時不防腳底一軟,竟從樓梯上跌了下去,摔了個鼻青臉腫。

“啊——”

聽到了我的叫聲,教官猛地停住了腳步,卻不躊躇着不敢回過頭來。我又叫了一聲:“教官!”他這才慢慢地轉過身,朝我走過來。

“教官!”

雖然過了七年,但他的模樣幾乎沒有怎麼變,仍舊像一柄隨時都可能會出鞘的寶刀。只不過眉間的愁紋和唏噓的絡腮鬍,增添了幾分滄桑。

“小、小方,你沒死?媽的,被騙了。”他喃喃自語道。

我知道自己參與到返祖計劃之後的動向是絕對秘密的,想來展教官曾被上面告知我的死訊。可是他跑什麼?

“教官,你怎麼了,都不願意見我?”

他的臉上露出十分羞愧的表情,突然擡手甩了自己兩個耳光,在我面前跪了下來。我大驚道:“教官,你這是幹什麼?”

“小方……我他媽對不住你!你爲了醫好你媽冒了那麼大風險,我卻沒把你媽看好!”

我心亂如麻,吐了口悶氣,道:“別說了,扶我一把,咱們上去看看我媽吧。”

他架着一瘸一拐的我走進病房。阿媽看到展教官來到也十分高興,努力地把手伸出來想要抓住教官的衣服。我知道這是阿媽見到熟人的時候會做的一個動作,看來展教官是常來看我的阿媽的了。

那麼,一直支付我阿媽住院費用的,也是展教官了?我的心裡涌動着熱流。

“教官,這些年我媽是不是一直由你出錢醫治的?”

他低着頭道:“對不住,我們本來以爲你媽可以醫好的,手術很成功,但是……這、這兒條件還不錯。”

“別說了,教官。謝謝你。”

我們抱頭痛哭,然後痛飲啤酒。在不違反保密條令的原則下,將各自的情況一五一十向對方說了。自從楊將軍倒臺死掉之後,王老師仍舊留在軍中發展,展教官原本也可以繼續在其他保安公司服務,可是因爲權力鬥爭和派系分異的關係,做的並不開心,於是便早早退了伍。他爲了方便照顧我阿媽,選擇了在臨州定居,做點皮貨生意過活。他還結了婚,生了一個五歲的女孩兒。

我不得不感嘆歲月如梭,世事無常。儘管只有二十四歲,但還是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我們聊到很晚,直到電視裡熱鬧俗氣的聯歡晚會全部結束爲止。我勸他該回去陪着老婆孩子,他卻說沒事。“反正他們也回孃家去了,每年都這樣,他們習慣了。”

阿媽已經睡下。我們來到醫院辦公樓十六層高的天台繼續。好在醫院門口的便利店全年通宵營業,使我們能夠買到足夠多的高酒精度飲品。我們大約喝了三打啤酒,四五斤黃酒,還有好幾個瓶子的白酒。我們從全城上下火樹銀花的焰火和此起彼伏的炮仗聲中喝起,直到天色微微發白才宣佈打平。展教官醉醺醺地要拉着我去看他最寶貝的老婆和女兒。我總算還保有了那麼一丁點的理智,知道自己今天要值班,擺着手拒絕了他。他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聲音含糊不清地喊道:“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

隨後他又好像一下子清醒了,指着一片五光十色的城市輪廓說道:“小方,我教你,我教你……千萬要小心……做人就好像打仗,在這個城市裡無時無刻不進行着戰爭。這是你從未經歷過的兇險百倍的城市戰爭……小心……”

我也不知道後來是怎麼把自己和展教官分別弄到我們各自的車上的,總之當稍微清醒一些的時候,小貨車已經自動駛上了高架路。我估摸這個時候再回家去睡覺已經太遲了,所以決定還是到公司眯上一會兒,反正今天也沒什麼要緊事。

我在凌晨五點四十分進入公司,現在哪裡都沒有開門,恐怕只能到宿舍區找個同事的房間忍上一會兒,免不了會挨一頓臭罵。

我們運輸部的職工宿舍是一幢二十年代建的老房子,走廊露在外面的那種,通常是兩人一間,也有通過加宿舍費可以住上一人一間的。我因爲身體原因纔在外面找房子住,就這樣也領到了租房補貼。COV實在是個很有人情味的公司。

我正盤算着去敲哪個好脾氣而又沒在外徹夜狂歡的同事的門,偶然看到二龍房間裡的燈還亮着,想起昨天下午他因爲我不小心跌傷了。在這麼喜慶的節日裡倒了黴,想來心裡一定不會太高興。我還是去看看他的傷吧。

他的房間在三樓,走廊裡有些黑,怪嚇人的。輕輕一推,房門便開了,門原就有些破舊,反正屋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他一直懶得找鎖將來修。這人的性格就是有些毛糙大意,所以也沒什麼人愛和他住在一起。

推門進去,酒有些上頭,暈暈乎乎辨不清方向。鼻子裡竄進來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可是一時聞不出是什麼。

我記得鑰匙扣上還有一隻小電筒的,於是摸索起來,卻不防腳底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在黑夜裡,我摔倒的聲音特別清晰。只是覺得身下有些軟綿綿、溼漉漉的東西,好似摔在一灘發脹的爛泥裡面。

二龍再不愛收拾,總不會在房間裡攤一地爛泥吧?

我已經摸到手電筒,一時半會也不急着站起來,將那微弱的光,朝前方照去。

我看到一個沒有眼睛的頭顱。

酒全醒了。我已經明白竄進鼻子裡的味道是血腥味,墊在自己身下軟呼呼的,不是爛泥,是像爛泥一樣的人體組織。

一陣強烈的嘔吐感涌上喉嚨,我曾經接受過的嚴酷訓練裡,並沒有這樣的課程:這個房間裡到處都是血——書桌、牆壁、牀上、衣櫥裡,更加惡劣的是地上到處都沾着一截一截如同腸子般粘呼呼的東西,甚至還有一段從天花板上的頂燈裡吊下來,在半空中搖搖晃晃,底下還墜着個可疑的黑色器官,估計是腎臟或者肝臟什麼的。所有這些內臟和肌肉和脂肪和骨骼,全都朝下滴着血,好似鐘乳石朝下滴着水。

滴答,滴答。

這兒就像剛剛有一百個人被榨汁機榨過一樣。

我想一般人這個時候應該尖叫着退回出去,把樓裡所有的人吵醒,然後再引起另一陣尖叫,最後報警。但對一個剛剛乾掉三四斤酒精的前軍中精英來說,我的頭腦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瘋狂的想法,無論在何種想法中,尖叫和報警都是最後的考慮。

我彷彿被催眠,擡起身將手電筒向四方掃射,尋找屍體的其餘部分。

頭顱……頭部尚且完整,只不過少掉了臉皮和臉頰肉,嗯,眼睛全部不見了——警察會在牀下或者角角落落的地方找到的,牙齒也缺了幾顆,**倒是規規矩矩堆在破裂的腦殼裡,好像一碗隔夜發黴的豆腐腦。

這是二龍,我知道他有一顆臼齒換了假牙,它就在那兒。

第二次想要吐了。

他的身體在離開兩三米的地方找到。這冬瓜一樣的玩意兒被妥當地料理了一番,肚皮被人從肚臍硬生生扯開,所有臟器一點都沒有留下,現在空空蕩蕩癟下去一塊,我仔細地搜尋了半天,所有內臟都被挖空,只剩下一堆爛糊糊的脂肪……被挖出的東西林林總總擺滿整個房間,我在臺燈上找到了半塊肝、在牀頭找到了心臟、在書桌下找到了臭醺醺的胃,這兒彷彿開了個人體器官展覽。

好不容易找齊的四肢更是奇怪,好像受了古代的凌遲處死,肌肉和脂肪都被剔淨,只剩下細長的骨頭。可是殺人者的技術並不高明,骨架之間還留着不少筋腱和肉絲,一須一須地掛下來。手掌也啃得很不乾淨。

等等!啃——對了,看樣子就好像是被野獸啃過一樣,就連肚皮被打開的方式也不像出自人類之手,殺人的東西根本沒有用利器,而是直接用爪子或者別的什麼暴力的手段撕開,所以肚子上的傷痕纔會呈現那麼不規則的痕跡。

這很像老虎或者別的大型猛獸的攻擊痕跡,不過野獸不會這麼暴虐。殺人者是個變態。

問題在於爲什麼二龍沒有叫喚。雖然是過年,但宿舍樓裡好歹還有幾個同事在。如果殺人者慢慢將他虐殺的話,他應該來得急叫喚纔是。

我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他的左乳下方,有一個小洞。和身體其他部分看來恐怖但毫無效率的攻擊造成的傷痕不同,刺出這個小洞的攻擊絕對迅急如電,兇猛似雷。殺人者用某種並不鋒利但堅硬的東西從這裡穿過肋骨,直插心臟,隨後在心臟同樣位置找到的刺孔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很可能同時扯開了二龍的喉嚨,使二龍無法叫出聲音,接着便可以在二龍身上盡情揮灑那變態的激情。

絕對是個高手,可是爲什麼要在這裡,殺死這麼個小人物?像這樣的變態可不是那種深夜在小巷裡遊蕩,伺機強姦婦女的傢伙可以相提並論的。他必定有着強健得不可思議的體魄和驚人的殺氣,這樣的人我只要看上一眼就不會忘記。我敢保證公司裡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能力。

我站起身,把粘在身上的碎肉一一摘除,嘆了口氣準備報警,這時候才發覺身上的衣服已經被血給溼透了。我想殺人者也一定遇到了這個問題,可他並沒有在屋外留下血跡。也許他穿了全套塑膠雨衣和雨鞋,幹完活兒之後便放進包裡帶走,這說明他準備妥當,絕非無的放矢。

打量四周,確實沒有一枚腳印,唯有二龍身邊有一灘淡綠色的液體,用手一抹,粘呼呼的,上面還沾着一條碎布。

好像是衣服的碎片,但不像是二龍的,這是外衣的碎片,沒道理二龍睡覺還穿着外衣的。

那就是和兇手打鬥時撕下來的?

我正思考着,房門突然被推開,初升的太陽放射出萬道金光,將房間裡的一切照得纖毫畢現,無所遁形。

我聽到身後的人明顯地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後用盡所有力氣大叫起來。

“殺了人咧——”

我的頭皮開始一陣一陣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