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早晨七點二十分整,天已經很亮了。透過破碎的窗戶望出去,太陽在薄霧後面掙扎,試圖衝破一道裂口。天空流着血,翻出粉紅的嫩肉,雲朵好似被火撩起了水泡,慢慢淌出漿汁。

看樣子,到了中午時候,也許會開出大太陽。喪屍最怕陽光,那個時候,我們應該已經接了銀瑞商廈裡的倖存者,正好衝出城去。

“方哥兒,醒了呵?”鐵漢陽神采奕奕地走過來,眼裡滿是興奮的火。他遞過來一個黑乎乎的破陶瓷杯,道,“喝口水,上路吧!”

我接過那杯子朝裡看去,是半杯黃澄澄的水,面上還浮着一尾孑孓。淨水是早就沒有了的,這,大約是昨晚接下來的雨水。可這個時候,不要說雨水,便是別人的尿,也求之不得了。我閉上眼睛把水和孑孓全都吞下肚去,聽旁邊的組長黃宗仁對鐵漢陽道:“什麼上路,多不吉利!咱們是要回家了!”

“對,回家,回家,哈哈哈……”鐵漢陽摸着自己的光頭,爽朗地笑起來。

我喝到最後,只留下一點,灑在消防斧上,又用一塊破布,把粘在斧上已經乾涸的**和血塊擦去。這斧子劈了太多肉體,已經有些發鈍,倘若再用來作戰,恐怕不宜劈砍。不過喪屍身體組織脆弱,即便砍不下去,砸也砸出他們的糞汁了。

一樓,十來位警員早已檢查好了消防車,給車都加足了油,又在車內儲水箱裡灌了滿滿當當三大車水。那水是特別添加了化學物質的,特別有利於滅火,可是人卻喝不得。倘若敢有喪屍衝上來,便叫他們嚐嚐厲害。

“一號車組,準備完畢!”一名警員立定,大聲朝雷雄報告。雷雄一宿沒有睡,好似根本沒有什麼影響,只是眼睛有些發紅,喉嚨裡有些沙啞。

“明白,一號全體人員,上車!”

那車長領命,周圍一共七名警員立刻爬上消防車。駕駛座裡只坐了兩人,其餘五人分佈在車後雲梯旁,持着武器警戒。

“二號車組,準備完畢!”

“三號車組,準備完畢!”

“四號車組,準備完畢!”

“五號車組,準備完畢!”

我所在的,就是五號車。以二十五人的戰力,要護衛這五輛車,實在有些困難。這時候也只好聽天由命。除去我們之外,五輛車的限定荷載人數還剩了十來個,即便勉強超載,最多也只能搭救二三十名倖存者,超出了這個數目,也不知該怎麼辦了。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我打起精神,套上石棉防護衣,戴好消防頭盔,一手握着一支自動步槍,另一手自然是消防斧。只聽雷雄在頭車裡通過廣播命令道:“全體出發!”

五輛汽車一齊發動起來,在狹小的空間內,聲勢很是壯觀。兩名警員拉動開門的鐵鏈,那門卻被昨晚的爆炸震得扭曲變形了,怎麼也拉不開來。雷雄道:“快上來,我們撞開!”

頭車不顧一切衝了過去,像頭蠻牛般將大門撞得四分五裂。車開到外面的時候,發出哧溜哧溜的聲音。開始我還不知是什麼,等我們的車也來到大路上,我才意識到,那是車輪在碾壓昨晚燒焦的活屍。

昨晚那場爆炸和大火,將四周方圓十來米都包圍了。在這範圍之內的喪屍,或者被衝擊波撞得粉身碎骨,或者被汽油燒得焦黑。一個個直愣愣地粘在地上,仍舊保持着燒焦前的姿勢,好似在消防局門口,立着百十枚黑棋子。焦屍的數目既多,怎麼也無法避開的,只好從他們身上碾壓過去。若是碰上徹底燒焦的屍體,輕輕一觸也就化爲炭粉;還有些喪屍,只是外表燒黑,結了一層焦殼,內裡還是血肉。這種喪屍被輪胎壓着,往往擠脹得裂開一道傷口,從中射出肉漿,好似一支紅箭。平時看到的烤番薯,倘若不慎落在馬路上被車子碾過,就是好像現在這般,擠出了屎黃色的漿子。

我看得有些發怵,鐵漢陽忽然推推我道:“方哥兒,你看那殭屍,還在動的?”

我心裡一驚,順着他的指點望過去,果然看見一具喪屍,上身黑一塊紅一塊,沒有完全燒透,正慢慢地掙扎着,想要站起來。每一動作,身上的焦痂便紛紛往下落,露出帶着血的脂肪。可惜它的右腿已經完全燒焦,縮得比手臂還要短,那怎麼能保持平衡?是以一次又一次跌倒,卻始終沒有放棄。

我很有些可憐,對鐵漢陽道:“結果了它吧?”

“嗯。”

他剛剛舉起槍,那喪屍的頭顱已經炸了開來,天靈蓋在半空中旋轉。我們朝車頭望去,楊友一抱着步槍,衝我們一笑。

昨晚,他和鐵漢陽之間起了些衝突,我本擔心會不會有些尷尬,可看他們的模樣,卻沒有什麼不妥。在生存的壓力之下,人實在連矛盾都顧不得了。

“方哥,上雲梯吧?”

我應了鐵漢陽一聲,和他一同攀上了雲梯。那上面有個框子,可供消防員站在框內,從高處澆水滅火以及搭救被困者,滿打滿算,可站三四個人,用來偵察最是相宜不過。我們站定之後,鐵漢陽對車下叫了兩聲。駕駛室裡的警員按動電鈕,摺疊式的雲梯緩緩上升,不一會兒便完全撐直了,大約十米高,好似一根桅杆。

我到這個時候,終於看清了城市。

在遙遠的灰色蒼穹下,孤零零地立着四支摩天高樓,好似四條黑色剪影;剪影下方,密密麻麻排着無數灰色的住宅,看不到地面,只看見天線,那就像層層疊疊的一片海洋,卻已凍結了,只露出一支支的桅杆;從這海洋中,忽然分出一條幹涸的水道,便是我們如今在穿行的大路。路的兩旁,店鋪的玻璃是全打碎了,只留上下一點碎片骸,好似張大了黑洞洞的口,齜出利齒;也有汽車的殘骸,彷彿被禿鷲啄去了身子,只留下彎曲的骨架,卻似疊羅漢般把路堵得嚴嚴實實。

唉,城市曾經多麼輝煌活潑,曾經多麼生氣勃勃。可是失去了霓虹燈,奔馳的汽車,歡笑的行人,她便恍若昨日紅顏,香消玉殞不過片刻,便已敗壞得不成樣子。

現在……現在從大街小巷裡涌出的,唯有臭不可聞的喪屍。他們動作僵硬地跟在車隊後面,嘴裡流着蜒水,就像一羣豺狼。我不知道爲什麼他們沒有進攻,也許是意識到這支車隊的利害吧?可是喪屍能夠有“意識”麼?有了意識的喪屍,是否更加可怕了呢?

我望着那一片黑洞洞的眼睛,有些神經過敏,好似從裡面看出了興奮和渴望。和鐵漢陽對視一眼,他的臉上也滿是不安。

“沒……沒什麼的。他們敢上來,就用高壓水槍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