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人羣一下子寂靜下來。剛纔的竊竊私語,豪言壯志,滿盤計劃,似乎從未存在過。每一隻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望着展定鴻,期待着展定鴻所發出的下一道命令。

他的滿身血腥和在戰火中打磨出來的領導氣質,混合着淡淡硝煙,一同形成強烈不容抗拒的存在感,好似一柄大斧砍進污濁得近乎凝固的空氣,劈開所有猶豫和懷疑。

幾秒鐘之前還在吸菸室裡迴盪的對展定鴻的懷疑和詆譭,片刻間便被粉碎。他似乎搖搖欲墜岌岌可危的領導地位,僅僅憑着淡然掃視衆人的一道目光,便重新穩固不可動搖了。

被他的眼神扎到的人,都不自然地晃了晃,一個個低下頭去。衆人當中,唯有兩個人沒有低頭,李真和高策。

“鋼炮,給你兩根鐵管,去把三樓的破窗戶焊死。”展定鴻若無其事地指揮,“省得不知死活的畜牲爬進來。”

人羣當中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答應一聲,站了起來,這才發覺別人都在看着他,又不敢再坐下,有些尷尬地站着。

展定鴻的權威已經在無形中焊進了人們的心裡。

“高策,你的小組就快站崗了,先去吃飯吧。”

“先等等吧。”李真笑眯眯地打岔道,“展會長,先來坐,坐下說,正好大家都在,我們大家碰個頭,定一下今後行動的基調。”

展定鴻有些陰鬱地望着李真,又邪邪地笑了:“怎麼,李市長有什麼高見。”

“我個人沒什麼意見。”李真回頭望了望身後沉默的支持者們,“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何況我們這裡不但有臭皮匠,還有工程師,教師,大學生,經理,公務員……這麼多人想辦法,總能想出法子逃出去的。”

高策咳嗽一聲,單刀直入道:“我們準備搞一個民主的選舉,組織一個新的指揮層,我們覺得現在這樣不合適。”

“不合適?”展定鴻滿不在乎地盯着那叫鋼炮的漢子,“你還不去,待會兒飛屍撞進來老子就拿你餵它!”

鋼炮答應一聲,頭也不回地匆匆走了出去。展定鴻的臉色這才舒展下來,道:“大家都覺得現在這樣不合適嗎?”

羣衆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或者說不願答話。

“還不合適?”展定鴻再次盯住高策。

“是不合適。”高策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表面上看,咱們能在這場瘟疫當中活下來,看樣子還能再堅持幾天,已經很不錯了。可是事實上我們能夠存活下來的基礎是什麼?一是有槍支彈藥可以阻擋殭屍的進攻,一是有食物和水供應我們日常的需要。說的好聽些,這叫堅守陣地,固守待援;說的難聽些,不就是等死?我們的彈藥到底還可以堅持多久,我們的食物和水還可以堅持多久?子彈打光了,東西吃完了,我們該怎麼辦?這一切,展會長覺得應該怎麼辦?總要告訴我們的目標,大夥兒也有個勁頭兒。”

“我插一句——”李真溫和地說道:“老展,咱們也都是熟人了。有些事情,我是支持你的,比方食物的配給制度。可是你總該告訴大夥兒,咱們到底還有多少吃的喝的,還有多少子彈吧?”

展定鴻深深吸了口氣,道:“知道了又怎樣?”

“知道了有知道的應對方法,總不至於到時候措手不及。”

“吃喝還可以維持四五天,子彈最多隻夠再撐三天了。”

他說的很是平靜,卻仍舊在人羣中掀起一陣波瀾。我心裡也有些慌亂,知道彈藥不會太多是一回事,聽展定鴻親口說出來這是另一回事。三天之後,倘若再無援軍,便是我們的死期了。

“到時候怎麼辦?”高策逼問道。

“怎麼辦?運氣好些,說不定還等得到救援;運氣不好,體育用品那層有些刀劍,可以開鋒;還有些球棍鐵棒也堪用的。什麼都沒有人,用拳擊,用腳踢,拼死一個算一個,或者乾脆自殺,還可死得像個人樣。”

高策張了張嘴,什麼都說不出來,目光轉向李真。後者朝他點點頭,道:“只要搞到幾輛車,再選一個好天氣,也許便可以逃出去。我記得銀瑞大廈頂上應該有一個懸浮飛車的停車場,地下應該也有一個停車場。你們來的時候,應該也有車吧?”

展定鴻道:“頂上的停車場我們已經上去看過,確實有兩部飛車,可惜已經被飛屍破壞了。地下的停車場裡有多少車,那是誰都不知道的,裡面有沒有殭屍,也沒有人知道。更何況若從大廈裡沒有到停車場的路,只有一架貨運電梯,卻也已經毀損了——那時候有大量殭屍通過電梯井爬上來,我們只好炸掉整個電梯井,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至於我們的車,全都在馬路上擺着,現在上面都是殭屍,誰若不怕死的,便去試試還能不能開吧。”

衆人再一次陷入沉默,我暗自想到:大廈到地下車庫的路,絕決不會只有這麼一條的,正因爲是地下室,更加少不了通氣設備,可是那裡盤踞的喪屍確實是大問題。因爲既然是通氣管道,那就絕對不會太寬,能夠容納一人爬過已經很好,只要外面有喪屍的話,爬出去的人豈非是送死。

就算取得了汽車,又該由誰乘坐,由誰留下來等死呢?

我的腦子裡盡是這些念頭,只聽見身邊有個女聲道:“也許還有通氣管道和地下車庫連接呢!”

是妙舞?

我一呆,只聽展定鴻皺眉道:“可惜大廈的結構太複雜,我們沒有辦法找出通氣管道的位置。不然或許倒可以一試。”

妙舞紅着臉道:“如果給我一點時間,或者可以找出位置。”

“你?”展定鴻揚了揚眉毛。這同樣也是我的質疑,我的妙舞,她?

妙舞還未答話,一直沒有發言的蘭秋笑道,“怎麼,你們不相信我們的女工程師?別忘了大廈裡的自備發電系統也是妙舞修好的呢!”

日頭漸漸墮下去了,沉悶的嚎叫聲從四面響起來。

新的指揮部還是正式成立了,李真不出所料地升任總指揮,展定鴻和高策擔任副指揮,雷雄任突擊隊長。

也許真要發狠起來,展定鴻未必爭不過李真,可是他恐怕沒有心思在這個時候再鬧內亂,於是只好忍讓。比起李真這種鼠目寸光的小人,他不知要聰明多少。

——可是也許李真早就料到展定鴻和雷雄不會和他爭奪這個位置,是以纔會發難,那麼,他們之間到底誰是最聰明的,誰又吃了虧呢?

不去想它。

腦子很亂,倒不是煩心這件事,而是妙舞。我的妙舞。

我知道她很聰明,可是從未料到她會能幹到這個地步。他們說,她修好並啓動了備用發電機,維持了這座迷宮般的大廈的正常運作,有條不紊地制定出了食物配給計劃,並且親自分發到每一個人手裡。她甚至還幫着榊原秀夫完成了六臺手術,其中兩臺是由她親自主刀。

“她是無所不能的天使!”他們這樣興奮地對我說,而妙舞只是紅着臉癡癡地望着我。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她是我的天使,不是他們的……我不知道這能夠維持多久,也許危難刺激了妙舞的腦部,使她顯現出更多從前的才能,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和我說她想起了一切,她想起她是一名醫生或者護士或者工程師,她想起了遠方的家庭。她想起了過去的生活,於是微笑着向我道謝,回去找她的——

愛人?

去他媽的。

但是我又能夠如何?我難道願意自私地期望妙舞一輩子不要恢復記憶,期望她永遠都是一隻柔弱無助的小貓。就算我他媽真是這般自私,又該如何阻止妙舞回想起屬於她的一切?

沒有任何辦法。

我下到商廈底層,這裡是倖存者和喪屍正面交鋒的第一線,所有櫃檯已經被掀翻重新佈置,成爲一座座碉堡和掩體。昏暗的角落裡有疲憊的戰士在抽菸,有些菸捲還掛在嘴角,人卻已經沉沉睡去,留下半截蒼白的菸灰。

整座商廈一共有兩座側門,一面正門和一個貨運通道。側門和貨運通道都已經用鋼管和櫃檯焊牢封死。唯有一面正門幾乎有十來米長,勉強封堵也只封了一半,剩下的口子只好用人來擋。

據洪昇泰當中相熟的幫衆說,每當天氣陰冷或者到了夜晚,喪屍特別活躍,聞到大廈裡的肉香,便成羣結隊地朝大門衝過來。射殺這些喪屍並不困難,但是那種血肉橫飛**爆綻內臟稀爛的場面,着實叫每一個經歷過的人永世不忘。

每次連續射擊半分鐘之後,可以停兩分鐘。這時候上來的喪屍,會先把完全死去的同伴啃個精光。看喪屍進食是一件很不開胃的事,因爲有些喪屍的腹部已經非常脆弱,在吞噬了過多的屍肉之後,只消走兩步便炸開來。有些愚蠢的喪屍不知道炸出來的那些腸子原來是自己的一部分,呆呆地抽出一段來繼續啃,直到把自己的腸子全都吃下去,又重新從肚子上的破口流出來。

這些愚蠢的東西,往往要經過一個小時的屠戮,纔會明白這座大廈裡的食物並非唾手可得,於是鬱郁地爬走;可是往往只有一兩個小時的平靜,新爬來的喪屍又開始了進攻……

正門前堆了一座白骨山,因爲啃噬不乾淨的緣故,已經散發出灼人的惡臭,流下黃綠交加的屍液。

如果說哪裡是地獄,這裡便是了。

作戰人員一般在正門配置六個人爲一班組,其中兩人爲洪昇泰成員,四人爲獲救羣衆。在死亡的威脅下,人學會屠殺的過程比想象當中要簡單得多,必要時刻,女性也得補充到第一線。

越過第一線的戰士,後面掩體中的人不但要射殺可能漏網跳進來的喪屍,還必須殺死前面的戰友——如果他們被喪屍咬傷,感染了病毒。

除此之外,在一樓連接二樓的電梯裡已經安裝了高能炸藥,如果情況不對,可以馬上炸燬,隔絕樓層之間的關係。

同時斷絕樓下戰士的生路。

今晚前半夜守衛的是閻真和高策,我本來已經被編入雷雄的小組,準備明天下午守衛,可是這個時候,卻很有一股衝動,想要,想要殺人。

我走近閻真身邊,對他道:“閻大哥,給我一支槍。”

他很有些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我會和他主動搭話,看來他也隱約知道我和展定鴻決裂的事。不過到了這地步,再計較這些也沒什麼意思。他親自壓上彈夾,爽快地遞過來一支步槍。這是德制蘇洛二型半自動步槍,在德國也只裝配第一線部隊,性能比我國軍用品要好得多。看來展定鴻爲了武裝洪昇泰,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現在正是喪屍們兩次進攻之間的休憩期,睏倦的戰士們背靠掩體,怎麼也不願看戰場一眼。

原本開闊的馬路被汽車和人類的殘骸佔滿,一派末日景象。在大廈的霓虹燈照映下,喪屍們在遠處徘徊,在扭曲的車輛和白骨堆之間爬行,他們的呼嚎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

首先瞄準的是一個穿藍色連衣裙的小姑娘,身上的衣服已經很髒,頭頂繫着一隻很大很漂亮的紫色蝴蝶結。它搖搖晃晃地在汽車堆裡玩耍,尋找可以吃的東西,終於從垃圾中摸索着拉出一隻方向盤,好奇地放到嘴裡咬着,展開笑顏。

我扣下扳機。

小姑娘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卻突然站立不穩——它的左腿自膝蓋以下已經被整個兒炸飛了。血流下來,像一株倒掛的含羞草。

她摔倒了。

血腥味漸漸傳開,周圍的喪屍們被吸引過來。首先趕到的是一具老年女屍,它打扮得像個很有教養的貴婦人,可是現在卻貪婪地抓住小姑娘的斷腿,湊到傷口下面去喝噴出來的血。只是它還未過癮,已經被一頭青年些的男屍趕開。那男屍明顯粗暴得多,直接去撕咬小姑娘的傷口。小姑娘拼命掙扎,卻也只是扯下了男屍的一隻耳朵。

另外兩頭喪屍在小姑娘背後慢慢升起,還有許多瞪着那頭正吃得暢快的傢伙流血的耳朵,**……

原來喪屍慘叫起來,和人類也相差不多啊。

現在,一共有十幾頭喪屍圍攏過來了。也許是大廈裡的人從不主動攻擊,致使他們缺乏足夠的警覺,或者他們根本沒有智商來知道自己已經大禍臨頭。

我從容不迫地射擊,開始享受。射速並不快,只是恰好比喪屍爬行逃跑的速度快上一點點,哪頭喪屍流露出要逃跑的意思,我就先射哪一頭。隨着一枚枚子彈出膛,所有憂愁煩惱好似也全被帶了出去,硝煙從鼻腔刺進大腦,使人漸漸產生吸毒般的快感。我感覺自己彷彿站在羣山之巔,掌管一切人的生死,耳邊亦幻起陣陣仙樂。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將牛仔褲頂得很高,**被拉鍊硌得生疼。

與此同時,大廈裡響起了《藍色多瑙河》的動人旋律,那是爲了安撫倖存者的情緒而特別播放的。在這幽遠的旋律中射出子彈,使人忘記了一切不快。

我並不直接射擊喪屍的頭部,因爲這樣只有從脖子裡噴出一株血樹,實在沒有看頭,更會造成一擊斃命。如果是女性喪屍,我就射擊胸部;如果是男性喪屍,我就射擊胯部。被射中的喪屍除了爆出大量內臟之外,基本都喪失了行動的能力,卻還並未完全死透,手腳像螃蟹一樣亂舞。

我射爆了十四頭喪屍中的十三頭,只赦免了開始那頭小姑娘——它已經被咬得支離破碎,連頭顱都只剩下半片。槍聲完全過去之後,它摸索着靠一條腿站了起來,很快便被周圍的美食吸引。在食慾本能的操控下,她開始慢慢吞吃那些僵死者。

食人者終被人食。我近乎着迷地看着這小姑娘緩慢但堅定地復仇,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拋開了。

“砰——”冷不防從後面射出一枚子彈,將它的頭顱完全打爆。它幾乎沒怎麼掙扎,便跌落到汽車山下面去了。我回頭看去,高策冷靜地放下槍。

“我們的子彈不多,不能這麼浪費的,戰鬥英雄。”

我還沒有說話,閻真已經搭上我的肩膀。他往我嘴邊湊上一根菸,小聲道:“先去休息吧,小方,明天還要值班。”

“你真變態。”高策毫不掩飾內心的厭惡。

是啊,我真他媽夠變態的。可是你期待一個砍殺了幾百具屍體的人怎樣?你覺得我可以在見識到一千副內臟之後保持理智嗎?你覺得哪怕突出重圍之後,我能夠把這經歷當作一場恐怖電影,然後忘掉嗎?我真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