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無意間,她的目光一瞥冷然佇立的丹嘉,笑着拍了拍上官藍的肩,“若是遇見了什麼難處,又不好意思跟長姐說,不妨來與我多聊聊,我是個大俗人,最愛替人排憂解難了。”
她笑聲宛如銀鈴天籟,瞳中流光溢彩,又朝着丹嘉深深一禮,隨即如楊柳扶風般盈盈而去。身後宮女前簇後擁,聲勢一時無二。
丹嘉又咳了一聲,以絹巾微一掩脣——這是那次牢獄之災在她身上留下的永恆暗傷,冬寒料峭,便略微有些咳意上涌。
她咳了兩聲,卻仍覺得喉嚨乾澀,又被曠庭之風吹得嗓子生痛,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一旁梅選侍看得真切,連忙打圓場道:“這幾天風吹得刀子一般,你們兩姐妹有話還是回屋裡去說吧。”
狹小的耳房之中,斜照的日光照耀出周遭的簡陋與凌亂,丹嘉瞥了一眼黑木座椅,好似在打量那細微的塵埃。她有些嫌惡的皺了皺眉頭,終究沒有坐下。
房外修葺忙碌的聲音隱約傳來,丹嘉似笑非笑的彎了彎脣角,“皇帝倒是挺寵你的……”
“他對姐姐你纔是最好呢——一來就封了妃位,宮裡人都說這是罕見的殊榮啊!”
丹嘉聽得這一句,心頭頓時如針刺一般,怒意上涌卻偏偏發作不得,她目光如電,看向一臉迷糊無辜,笑得有些嬌憨的上官藍,眉頭一凝,將滿心冷戾都嚥了下去。
她一時默然無語,斗室之中隨即安靜下來,只有日光逐漸西移,在牆上灑下了金燦的光點斑痕。
良久,丹嘉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嘶啞,竟是帶上了幾分真切的痛楚——
“你還記得,我們在金陵的宮闕嗎?”“當然記得。”
上官藍的回答快速毫無遲疑,卻絲毫聽不出任何傷感唏噓之意。
丹嘉轉過頭來,微含慍怒的瞥了她一眼,隨即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那你還記得,自己的父王母后是誰嗎?”
這話雖然聲量不大,卻實在是嚴重之至,換一般人早就變色垂淚了,上官藍卻好似仍是懵懂,居然睜大了眼,撲哧一聲笑了——
“看姐姐你說得,我怎麼會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記得?”
丹嘉冷然一笑,“你記得就好。”
她緩緩踱帶窗邊,望着正中的淡金日盤出神,彷彿不堪這刺眼金芒,她微微眯眼,任由半開的窗中吹入陣陣北風,遍體透涼之下,卻是漸漸壓下了心中的噪怒。
“你在宮中衣食無缺,頗受嬌寵,可曾想起你的父王母后,還有你的姐妹和幼弟正被幽禁在御賜的府邸之中,長久不見天日?!”
她緩緩的,一字一句的說道,聲調平平中透出無窮憤懣。
“啊……怎會如此?“上官藍茫然的睜大了眼,好似萬分驚愕,丹嘉暗道:總算你良知未泯。她正要趁熱打鐵進行說服,卻聽上官藍咦了一聲,好似想起了什麼。
只聽上官藍恍然道:“入京那日,我也聽了聖旨,裡面是在說父王母忤逆了萬歲,這才被關了起來——只要去跟他認個錯,他就會既往不咎了。”
丹嘉一聽這話,氣得面色一白,正要斥責,卻見丹離仍是沒個眼色,一派天真的笑道:“萬歲看着挺兇挺嚇人的,其實爲人很是寬厚,我每次惹怒了他,只要服軟討饒,他都不會再發火了……”
“夠了!”
丹嘉高聲喝道,聲音有些尖利,卻讓上官藍的絮叨戛然而止。
丹嘉又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這才低聲嘆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知,不過軍國政務,和女眷瑣事全然不同,只怕萬歲繼續怪罪父王母后,他們惶恐驚怕之下,若是有個萬一,我們做子女的萬死莫贖……”
她的聲音到此已是哽咽,平素剛強的語氣中,隱約透出悽然苦澀,“你在皇上面前說得上話,若是有機會,就求他暫息雷霆之怒,對我唐國石氏寬宥一二吧!”
“說得上話?!“上官藍好似很驚訝的叫了起來,氣得腮幫都微微鼓起,“哪有這回事啊……他從來沒仔細聽我說話,我們每次見面,都是三兩下都滾倒在牀上了。”
“……!
!!!”
丹嘉素來清高冷然,哪裡聽過這等露骨言論——這等不知羞恥的話,竟是出自一父所生的五妹之口,想到此處,她頓時氣得眼前發黑,一掌拍在桌上,怒然喝道:“你……!”
她實在罵不下去了,這一瞬只覺得心灰意冷,沮喪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激動之下,她又開始連連咳嗽,眼前只有“家門不幸”四個大字,金星一般不斷閃爍。
“姐姐你是嗆着了嗎……小心小心,要多喝些茶潤潤口才是。”
上官藍忽閃着黑眸,很是貼心的遞上了茶水,卻居然是幽綠新芽的碧螺春。
丹嘉哪有心思喝茶,她略微一抿,便放下茶盞,站起身來道:“我要走了。”
“姐姐這就要走了?留下多坐坐嘛……”
上官藍笑靨如花,卻是依依不捨的拉住了她的衣袖。
丹嘉眉間露出一絲蔑然不屑,輕而堅決的從她掌中抽出衣袖,“我要回宮了。”
她起身走到房門口,卻突兀停住了腳步——
“五妹。”
她輕聲喚道。
不等上官藍回答,她冷冷道:“身爲宮妃,身上永遠抹不去母族的印痕。石氏的榮辱,與你息息相關,若是有暇,還是在萬歲面前美言一二吧!”
她站在門檻處,彷彿擡頭仰望着中天之日,聲音卻驀然壓低,帶上了幾分詭秘之意——
“對你來說,也是留條後路爲宜——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就算是威震九州,如日中天的皇上,也並非是高枕無憂的。你可曾聽過,昨日上元燈節之上,金翅鳥驚現神蹟,竟然口吐人言,預言大爲不吉。”
她輕笑一聲,頭也不回的出了門,口中只是喃喃的念着那一句——
“血日災劫出天都,六朝王氣黯然收。西方今日有聖人,龍章鳳姿恆爲君……”
冷然笑聲宛如冰玉落地,輕笑聲中,丹嘉飄然而去,頭也不回的消失在上官藍眼前。
上官藍手中捧着瓷杯,笑吟吟的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神色沒有絲毫變化。
“龍章鳳姿恆爲君嗎……”
她端詳着手中專門爲丹嘉所奉之茶,微笑之下將手一鬆,只聽一聲清脆響聲,瓷杯落在地上,碎了個四分五裂。
“你心心念念,還是一個恆字啊……”
她笑意越發加深,甜糯語氣之下,卻是讓人心頭髮涼,“我本以爲,只有鄉野村婦纔會相信這些讖緯神言……沒想到啊,一隻扁毛畜生的胡言亂語,就能讓你如此興奮?”
她哈哈大笑之下,彷彿樂不可支,“陷入情愛迷戀的女人,真正是愚不可及!”
****丹嘉斷然離去,一氣走到宮門照壁前,這才覺得面上發燙,額角也一抽一抽的疼,不知是因爲發怒還是悲傷。
她揮手示意不用宮轎,信步走到宮道長巷之中,身後侍女遠遠跟隨,卻因她面色不佳,並不敢多加勸說。
她步伐急快,不多時就走到了分岔道口,這裡有一處清淺池塘,幾塊湖石將水面點綴得出塵一碧。
纏繞虯盤的紫藤架下,遠遠便能看到,有兩位女子正對面而站,氣氛隱隱對峙,身後更有宮娥數名,卻是驚慌得不知該如何勸解。
丹嘉定睛一看,那硃紅蜀錦亮得耀眼,不正是淑妃王慕菱嗎?
另一人甲冑在身,銀色鬼面,亮紅珠鏈垂掛於前,與手中長戟交相輝映,刺得人眼角生疼。
淑妃怎麼跟阮七鬧起來了?
丹嘉心中一動,疾步上前,十步開外,便聽見淑妃的嬌柔笑聲,“阮將軍又在巡查宮中嗎,真是辛苦了。”
她停了一停,以袖掩脣笑道:“只是將軍你雖然勤勉,宮中卻仍不太平呀——我聽說昨夜死了兩個人,據說是被吸乾鮮血,渾身幹僵……”
她刻意在這裡加重了語氣,身邊圍繞的宮女們聽了這話,頓時一片吸氣驚叫聲,有人甚至捂着臉,嚇得渾身顫抖。
“你承擔着鎮守之職,卻任憑衆人卻被兇案嚇得惶惶不安……阮將軍,這就是你的爲臣之道嗎?”
淑妃笑意盈盈,口中言辭卻鋒利如刃,直逼阮七要害。
“宮中有兇徒作惡,我確實難辭其咎。”
阮七擡起頭來,靜靜看着她,眼神並無任何惡意,卻讓她心頭一震,不由的嚥下了半截嘲諷。
“但是宮中一向禁衛森嚴,即使昨夜是上元燈節,也只是允許宮女們在外逗留一陣,子夜之刻全數將腰牌收回,若無宮中之人相助,賊人根本是插翅難進。”
“全宮上下幾千號人,到底是誰做了虧心事,自己心裡清楚。
阮七稟持武人的性子,說話簡潔了當,言下之意卻是讓淑妃氣得面色緋紅,“你這話的意思是懷疑我了?!”
“末將不敢。”
阮七微微欠身,由銀色鬼面中露出的雙眸,卻毫不隱晦的露出不屑之意。
“你……!”
淑妃氣得手足冰涼,隨即卻轉怒爲笑,眼角一彎之下,風情無限,“寥寥幾日不見,將軍倒是變得能言善辯,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她的聲音清脆甜美,字字句句卻彷彿染着毒汁一般,來勢洶洶,“阮將軍如此伶俐,卻寧願放棄高官厚祿,守衛京畿大內,就是爲了親近萬歲吧?”
“可惜啊,你這副銀鐵鬼面一戴,再怎樣的花容玉貌,都沒人能看見呢!”
她掩脣笑得花枝亂顫,“阮姐姐你又何必故作神秘,脫下面具,讓我們見識一下你的驚人美貌吧?”
阮七冷冷的掃了她一眼,“淑妃娘娘若是有這個本事,不妨來取。”
“好,這可是你自己親口所說。”
淑妃斂住笑意,朝旁使了個眼色,一位綠衣宮女越衆而出。
“這位綠鄢姑娘,是太后賜給我的大宮女,就請她來爲姐姐卸去面具吧。”
那綠鄢容長臉,眼睛不大,看着沒什麼特別,只是當她伸出手時,那五指比起別人,指節處卻有着粗大的繭子。
她單手從香囊中一掏,便有三顆錚亮的銅彈出現在掌心。
“將軍小心了。”
她平平說了一聲,手中疾影一出,彈子竟如鬼魅一般呼嘯而去,直射阮七面上。
間不容髮之刻,阮七頭一仰,極爲瀟灑的避讓開去。
“好身手。”
綠郾讚了一聲,手指平空彈動,無聲勁風在空中四下飛舞,彈子竟宛如活物一般,呼哨一聲調頭折返。
剎那間,滿空裡全是錚亮銅影,呼嘯疾飛之下,更是神出鬼沒,轉折回返,讓人防不勝防。
阮七橫過長戟,欲揮舞格擋,卻覺身後惡風疾呼,心知不好,偏身一讓,側着臉險險讓過,交錯一瞬間,銅彈擦着面具而過,鬼面鬆動之下,噹的一聲鏗然落地!
面具落地的同時,阮七腦後長髮也被勁風震動,簪環落地叮噹連聲,一頭烏黑長髮再無遮擋,如堆雲積雪般披散而下。
綠鄢從口中吐出最後一顆銅彈,靜靜看着自己的成果——雖是暗算,能射中傳說中的巾幗女將,也讓她禁不住志得意滿。
此時一聲驚呼,卻是淑妃口音,驚惶之下,滿是不可思議。
難道阮七的面容,真有那麼恐怖?恐怖到讓淑妃嚇成這樣?
綠鄢好奇心起,擡頭看時,一時竟驚得說不出話來——
只見金燦日光淺落,照得那一張面龐越發雪白,冷然英氣的雙眸之下,竟有着挺翹的瓊鼻,吹彈可破的柔嫩肌膚。
日光的側影在兩頰點出半片陰影,仔細觀察,仍能看到那雪白肌膚上有着淺淺的細碎舊疤——但已是淡到可以忽略,若不細看,根本是毫無痕跡。
她的五官無一不美,英氣中卻另有一種沉靜清麗,讓人望而心醉。
嫣紅優美的脣形微啓,發出冰冷而篤定的譏誚,“這便是末將的真實相貌,淑妃娘娘看夠了嗎?”
“你、你……這怎麼可能?!”
淑妃驚得嘴脣輕顫,幾乎語無倫次了。
阮七雖然以鐵面遮蓋,但見過她真容的軍中袍澤也並非沒有,他們都言之鑿鑿:那是一張看了會做噩夢的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