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的遊魂生涯裡,她常常會在想,自己如今的狀態算是活着的還是死了。說是活着,但她的的確確是在出生不滿三日時,便因爲一場經久不退又無人理睬的高燒夭折了,說是死了——可她明明那樣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着,這樣的情緒甚至比有些尚緩着一口氣的世人還要強烈。
作爲一個怨念和靈力都稱得上高強的嬰靈,如果她願意的話,大概還可以在這個人世間寂寂無聊地待個那麼千八百年。
然而很可惜,她存在的意義並不是爲了永生,而是爲了復仇,是讓溫熱的血液在漫長到差些不識初衷的仇恨和寂寞孤單中開出一朵美豔而濃烈的阿芙蓉。
陰壽十五年,她玩心大起,只現了身潛進花染的閨房,站在正梳妝她的身後,彎下腰在銅鏡前爲她笑着戴上一支珠花,正與她互稱好姐妹拉話家常之時,花堇正巧折了一枝桃花推門進來。花染看看花堇,又驚恐地看着她,霎時兩眼一翻,昏厥了過去。
她輕飄飄地懸浮在空中,冷眼看着花堇急急抱着她的姐姐驚呼叫人來,撇了撇嘴,撿起遺落在地上的那枝開得正好的桃花揚長而去,由得她們姐妹情深。
真不識趣,她好歹也算得上是這花染的妹妹,怎見她便如此慌張。
那場拙劣而小兒科的惡作劇讓花染病臥牀上整整一個月半。自那之後,她的父親似乎感知到了她的存在,急急忙忙地不知去哪裡花了大筆錢請了什麼鬼道士來。那半桶水的道士歡歡喜喜地收了錢,自然願意賣力幹事,僅用一夜便用毛筆沾了提煉精純的硃砂,寫了形似鬼畫符的玩意兒百八十張,喚人貼到宅子裡的各個地方,防範於未然,甚至於後院新修的水井也不可倖免。
她隱了身形,大大咧咧地蟄伏在內堂的房樑之上,根本不畏符咒的束縛,反而饒有興趣地看着底下的人紛雜忙碌着,黃紙那滄桑的顏色連她看得都眼暈,難爲他們居然能日日看下去。又見她的父親依舊滿臉的驚惶防備,她只覺得好笑。
她豈是這種破玩意兒就能降服的?
閒來無事,漸漸地又覺得乏味可陳,她壞心眼地從房樑上長長地垂下衣帶,隨意地撩撥了一下一個經過的小夥計的臉頰,那個小夥計卻如被雷擊一般,回過神來時才以剛變聲的青澀嗓音尖叫着“有鬼啊”便一把散了手上的大疊符咒黃紙,拔腿跑開了。
她笑得愈發開懷。
花染病好後三月便已訂了夫家,是一個家道殷實的人家,未婚夫一表人才,英武博學,看花染時溫存而熱烈的目光差些能綻放出耀眼的星火,可謂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今夜前頭正在舉辦定親宴,邀了全鎮的人來湊熱鬧。她此時心情正好,也不打算去搗亂,閒去後院端
詳那所謂的“符咒水井”時,剛不屑撕下一張黃紙,耳邊便突然響起一句問話,“你是誰?”
她是誰?她一愣,乍然有種被抓包了的心虛,張望四周再無別人,只餘了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帶笑看着自己,她幾乎都要以爲是自己沒來得及隱下身形,待自發看了自己的手儼然是一片透明後,又懷疑是這個走一步喘三喘的病秧子實則是誤打誤撞胡言亂語地碰上了。她正欲繞到他身後想嚇一嚇他,以示故弄玄虛的教訓時,那個問話的男人卻是突然轉過了身來,燦若繁星的眸子盯着她張皇的臉龐,忽的溫文地拱手笑道,“姑娘,怎麼?”
這下她徹底傻眼了,“你……能看得到我?”
那個男人突然笑出聲來,左邊嘴角旁嵌着的酒窩深深,給蒼白的面孔增添了幾分活色,顯得有生氣了些,“姑娘你一個大活人就站在這裡,在下爲何看不到?”
大活人?她挑了挑眉,有意無意地鬆開了攥在手心的一條絹帕,趁着風把絹帕吹到他身上時,她伸出手假意探去,不禁瞭然。萬中選一的天眼者,難怪能看得到她。可是看這番形勢,這位仁兄似乎對自己異於常人的能力尚不明狀況。
也好。
正思量着,他卻一把抓住了她拂在他肩上的手。他的手修長,正好能箍住她細窄的手腕,不經意間皺了皺眉,明明放在別人身上顯得浮誇輕佻的語言從他口中說出卻是極清晰的一字一頓,認真無比,“明明近來天氣還不甚寒冷,姑娘的手怎麼這般冰?”
因爲我是鬼呀——她眼角微挑,雖然並不厭惡他突兀的觸碰,卻還是識時務地輕快抽回了手,對他笑得甜美如花,“大概是因爲……心靜自然涼。”
他對她敷衍的態度不以爲意,“在下薛恆,姑娘可是花掌櫃的千金?只是不知是大小姐,還是二小姐?”
“如果我是花染,將要嫁爲人婦,你也敢來招惹我?”她亭亭地站在那裡,眯着眼對他開心地笑,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心裡覺得很是有趣。花掌櫃的千金……大抵她也算是吧。
他還要再問,前頭有胭脂鋪的一個小夥計探來後院扯着嗓子喊,“薛大夫,快過去!大夥兒都在祝酒呢!就差你一個了!”
“好的,我這就過去——”薛恆提高聲調應了聲,卻禁不住氣滯,彎下腰咳了一陣,待擡頭看去,後院已一片空寂,只餘下剛纔那個喊他過去的小夥計站在門口候着他,“……姑娘,在下先走一……咦?怎麼不見了?”
小夥計看着他四處尋覓的動作,樂不可支地揶揄道,“薛大夫,您莫不是方纔出來透氣給透糊塗了,這裡哪兒有什麼姑娘呀,明明一直都只有你一人呀,說來您也該到娶妻生子的時候了,前頭花
家二丫頭也出來敬酒了,那模樣呀跟她姐姐一模一樣,都是一等一的漂亮,快前去看看!以您的聲望,指不定還能向花掌櫃提親呢!”
“你真的沒看到?可是剛纔……罷了。”他疑惑地最後深深回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後院,輕嘆一口氣,便隨小夥計逐步走出了後院。
待他的腳步聲遠至聽不見,她才提着裙襬從榕樹交錯的茂密枝椏散下的樹須陰翳中走出來,輕輕地迎着鳥鳴風聲道了一句,“我是,花琦呀。”
然而他不會聽到了。
大堂裡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一派紙醉金迷的模樣,過得跟自家女兒要嫁人一般歡喜。花染一襲水紅色的羅籠裙,端坐在側席上,享受着衆人的祝賀。金箔花鈿,蜜蠟手釧,儀態端莊。鑲金瑪瑙的耳墜在她精緻小巧的耳垂上隨着頷首微笑而微微搖動着,在燒得正是好時候的簇花高燭下流轉出一片迷幻的流光。
而她溜進了宴席,自得其樂地順手偷了一壺佳釀,躲在一邊無人的角落裡自斟自飲,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歡欣安樂,愜意嬌慵得幾乎要這麼兩眼一閉就此睡過去。
正興起的花堇無懼一向古板的父親那緊鎖着的眉,大大咧咧地四處代替長姐與人敬酒,咧着嘴咯咯笑起來時慧黠得像只偷到食了的小貓,敬到薛恆那一桌時,他卻突然擡起頭來,眸光一閃,對她笑道,“原來,姑娘你真的是花家二小姐。”
花堇眨了眨水靈靈的眼睛,似乎對他語氣中莫名的熟絡意味有些疑惑,正欲開口詢問,餘光卻又不自覺地瞟了眼一邊正黑着一張臉對這裡虎視眈眈的父親,便不敢造次,只好輕輕地放下了酒杯,規規矩矩地輕施了一禮,裝模作樣地客套道,“花堇見過薛公子。”
他卻是笑意儼然地看着尚不明所以的花堇,眉目溫存。
正大大咧咧坐在角落的她手不禁一抖,杯中的酒灑了半杯出去也渾然不覺,只愣愣地盯着那個方向,想到方纔小夥計的那句“指不定還能向花掌櫃提親呢”,心裡不禁鬱郁,一仰脖將杯中酒飲盡,只覺得莫名苦澀難當。名正言順的身份,與他最是般配不過。
這個人,她還沒有得到,便已經失去了。
三日後,薛恆果然向花府二小姐提親,理由是“小姐蘭心慧質,玉雪聰明,在下仰慕已久”。
看花堇難以置信地捉住“蘭心慧質”“仰慕已久”兩個詞在家裡咿咿呀呀地四處嚷嚷這薛大夫鐵定是瞎了眼睛,花染在刮鼻子取笑自家妹妹不知羞。她悶悶地一摔酒杯,向薛記藥堂衝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法,就是想要向他討個說法,明明纔是第一次見面,哪來的什麼仰慕已久,呸呸呸,這個病秧子怎麼還是個撒謊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