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已毀,眼瞧着那轎伕雖已清醒過來,卻個個都已使不上勁了,不忍再爲難他們送我們歸去,便以三言兩語打發走了,最終我和煥月小和尚還是步行回去了靈棲,索性這來回路程算不得遠,否則非得因爲這崎嶇不平的山路弄崩潰不可。自老遠便可以感覺到靈棲前頭儼然是一片不尋常的氣息,一抹墨綠佇立在門口,顯眼得很,自從青鷺事件過去後,我對一切綠色都敏感得很,此時已然皺起了眉頭,然而待走近些一瞧,才見原是桑枝。
桑枝此時早已換過了一身衣裳,正婷婷地站在靈棲的門口,伸長了脖子左顧右盼地眺望着,墨綠色的織錦更顯她膚色白皙,身量窈窕媚軟,形容舉止莫不嬌俏動人,引來了無數貪圖她美色的羣衆暗自圍觀,且均爲男子。
我略微掃了一眼,上至三歲孩童下至古稀老翁,見此美色無不心曠神怡目眩神迷,有的舔冰糖葫蘆忘了神兒,有的假借喝茶其實偷瞄,還有的大膽的直接贈上一束刺薔薇,爭奇鬥豔比比皆是。我爲眼前奇景而咂舌,低下頭去,小心地飛着小眼角兒,斜斜地瞟着站在一邊的煥月小和尚那愈來愈黑愈來愈黑的嚴肅娃娃臉,恨不得當場仰天長笑三聲。
若我沒有看錯的話,這廝大抵是吃醋了罷?也好也好,這榆木腦袋被桑枝這麼偶然地一刺激,也終於算是開竅了。
見他一邊的衣袍微動似是要轉身離去,我有心攛掇他,假作不明白地歪頭問道,“煥月師父,怎麼不走了?誒,那邊不是桑枝嗎,唉,這該怎麼辦,若不然,我們還是回……”
“不,”只見那煥月小和尚緊抿着櫻瓣一般的脣,縱使方纔還是一顆無波無瀾大慈大悲的菩提心,此時卻還是被眼前所景氣得臉色發白,只惡狠狠地從咬得死緊齒間硬生生逼出一個字來,“走!”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見這廝終於被激入套,我險些得意地笑出聲來,又想到好事尚未成,只得強行嚥下了快咧到耳根後笑意,只作若無其事狀地點點頭,“好的。”
他微噎,面色霎那間風雲變幻,似乎有些後悔自己所說的話。
呀,這廝還想反悔?我眨巴着眼睛,不住作天真無邪狀看他,就是要逼得這廝回不了頭。最後煥月小和尚他躑躅了一會,便似下定了決心般憤憤然一甩青布袈裟,大步向前走去,眼瞧着桑枝見到煥月走來,眼睛一亮,忙迎了過去,櫻桃小嘴一張一合地似乎是在說些什麼,煥月雖冷着臉未應,臉色卻不再像方纔那般難看了。
看着兩人身影隱入靈棲裡,我拍了拍小胸脯。大功告
成。
我吊兒郎當地逐步隨在後頭,因爲即將促成一樁好事,心情愉悅,索性又無比仗義地打發開四周正滴溜溜轉着眼睛打量的男人們——
“哎哎哎,劉掌櫃,您怎麼還在這裡呀,可讓我一通好找……哦?無事無事,只是我剛纔看到您夫人在街口罵着什麼……哦,私房錢?您說蹊蹺不蹊蹺?”
“咦,這不是張老闆嗎,哎呀,您那剛娶的小妾真是好生美貌,哦,我哪裡看到的?當然是風月樓啊……哎,您別那麼快走呀,只是有些相像,我也不確定是不是!”
“小豆子,你這冰糖葫蘆是幾時買的?……哎呀,對了,我剛路過時正巧看到你娘正絮絮叨叨着什麼錢被偷了,還準備了什麼竹竿啊雞毛撣子啊正滿大街尋你呢!”
“……這位老大爺,別看了,您回頭瞧,您家老婆子似乎氣勢洶洶追過來了,咦,手裡拿着什麼,咦,居然是掃帚,呃,您現在逃還來得及。”
……
這般轉悠了一圈,使用了各種五花八門的理由,總算是把明裡暗裡對桑枝虎視眈眈的人兒給清理了乾淨,我踮着腳尖遠目着他們落荒而逃的身影,霎時很是有成就感。
我滿意地拍拍手,正欲打道回府時,擡眼間卻對上站在門口的小黑略帶笑意的目光,想到剛纔招搖撞騙的行徑似乎都被這廝撞破,不知怎麼的只覺得臉燒得慌,萬般痛心之下只訕訕地道一句,“小黑啊……”
他應聲,帶了疑問的腔調,“嗯?”
我嚥了口唾沫,“那個,小黑,剛纔那事千萬不要說出去啊。”
不知是否是我眼花了,竟看得到小黑他那常年冰霜暗結的眼中飛速地掠過一絲揶揄的笑意,狡黠而玩味,然而僅是轉瞬便恢復了正常,“所謂何事?”
若這是邱五晏那狐狸應話,我決計會掀桌,然而此時對方卻是一板一眼、從不曾開玩笑的小黑,我不禁有些不明這句問話是真是假了。但無論真假,事實證明,打死不承認總比伏首認罪結果要好得多,我心思一轉,面上吶吶,“……沒,我先進去了啊,小黑你慢慢守……咳,外頭太陽是挺大的,你一天到晚地戳……呸,堅守在這兒,恐怕也曬得慌,我下次去草帽店的孫大娘那給你討一頂草帽來哈?”
他點了點頭,當作是應了,也可能是當作放過了我一馬。
我吁了一口氣,又屏息靜氣地一步步地從他身邊磨磨蹭蹭地走了進去,跨入門檻的那瞬,還可以隱隱約約聞到從他身上傳來的幾縷微不可聞的皁角香,清芬怡人。
撇頭瞧他直視前方,似乎並未注意到我這兒來,我放肆地仰頭深深吸了一口,又低頭彆扭地扯扯自己身上的短打,心裡暗自決定以後決計再不偷偷學邱五晏往衣裳上薰那些七七八八的香了,原來皁角的味道本身便已足夠美好,無需再添分毫。
剛進門桑枝便如一隻輕巧靈動的花蝴蝶一般張開雙臂向我呼啦啦地撲來,我心裡猛地一驚,趕忙側過身子去,才避開了她直面的撞擊,“桑枝,怎麼了?”
她淺淺地撅起嘴來,似乎很是不滿我的反應,輕輕地一跺腳,嬌嗔道,“阿若!”
美人撒嬌,威力自然是巨大的,我着急忙慌地換了副奴顏婢膝的嘴臉,立馬朝着她卑躬屈膝,“哎,喚小的何事?”
桑枝被我逗笑出聲來,只輕輕地用芊芊玉指一點我的額頭,嗔怪了一句,“你呀!”又歡歡喜喜地附耳對我悄聲說道,“嗨,近日我似乎感覺那榆木腦袋有一絲鬆動了。”
我瞬間來了興趣,也低聲竊竊道,“哦?!怎麼說?”
“昨日我不是酒醉?但休息半晌總還是有一些意識的,半夢半醒間我隱隱約約聽他在我牀榻邊上追憶以前的往事,我還以爲那是做夢,未曾想竟是真的……而且那些事,都已經那麼久了,若不是他提起,恐怕連我也記不分明瞭,未曾想他卻記得那樣清晰,”她絮絮叨叨地講着,雙頰上飛了兩抹紅霞,“我那時候真想永遠裝睡聽他說下去,然而感覺他說完了便是要走,我趕緊睜開眼睛,藉着酒意死死捉住他袖子不讓他走。”
這麼聽她一說,這事情果然有門兒,我心裡一片敞亮兒,聽到此又急急問道,“然後呢?”
“其實呀,當時我就後悔了,我還以爲那廝又要給我上演什麼‘割袍斷義’的戲碼,前頭聚集的一點溫馨情意會被我這麼一魯莽給消散得乾淨,未曾想他雖然還是冷言冷語,但終究是沒有離開。”她歪着頭笑道,“他終究還是當年初見的那個小和尚呀。”
“那他可應允還俗了?”
“未曾,”她搖搖頭,笑得溫婉,“不過我想,應是快了。”
聽着這故事竟要比那摺子戲裡頭看到過的《白蛇傳》還要溫馨上幾分了,我託着腮幫子,捧着一顆少女心肆無忌憚地犯着傻氣,“真好!”
她轉過身來輕輕地推搡了我一把,隱約帶着幾分嗔意,突然出言發問道,“哎,你呢?”
“我?”我正沉浸在這故事中,這麼被她乍然一問,不禁丈二摸不着頭腦,“我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