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是山賊,我爹爹也是山賊,到了我這一脈,連續四個壓寨夫人生的皆是女兒,於是孃親哭着將我的長髮高高挽起,紮了個男兒的髮髻,輕泣道:“可惜了這份好相貌……”
彼時我並分不清女子與男兒的區別,只當是同師弟楊離無甚差異,每日一同吃飯,一同練劍,倒襯的他比我還靦腆幾分。
相傳落雲山寨的前寨主雲鬱野最疼愛的兒子便是我——雲夕,我思來想去總覺得這句話無一正確,一來,我並非兒子,幸而楊離一直堅持不懈的稱我爲師姐,令我多少保持幾分清醒,否則後果當真是難以預測……
二來,“最疼愛”這三個字我真真是受不起,老爺子年前攜同幾位夫人云遊西去,而我也理所當然的承受了家族的使命——做一個山賊。
換句話而言,現在落雲山寨的寨主便是在下雲夕。
古往今來,山寨搶親皆搶良家女子,可自從我接管寨內事務後,世道好似一夕之間轉變,幾位叔叔伯伯聚頭商議,決計爲我找尋一門好親事,而他們找尋的法子委實有些悖逆倫常……
於是,數月下來,但凡有些姿色的男子皆不敢路過落雲山,生恐被落雲山寨好男風的寨主所擄劫。
這件事情說起來,每每令我不勝唏噓。
然而洞房內飽覽各色美男,始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回想起山下游歷的一年,竟如隔世,只是偶爾碰上幾個氣質殊雅的男子,我仍會喚錯名字,不過那些人,那些事,淡了遠了,如同春季裡初融的溪水,嘩啦啦的流暢過心間,涼一下,麻一下,終是過去了……
對於那些被擄劫來的男子,我甚是同情,對於他們的種種反抗,我也甚是理解,然,入得洞房後,多少有了些情份,再者我實則女兒身,雖非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之姿,可大紅喜裝一着,自認光豔賽過門口的燈籠。
所以,第一個入得洞房的男人被我的光芒嚇的梨花帶雨,我安慰了半晌,他反倒哭的越兇,最後悶哼一聲暈厥過去,嘴裡喃喃唸叨一個名字:“月兒妹子,月兒妹子……”我將耳朵貼過去聽了半天,方纔意識到,這位兄臺原來是個癡情的種子。
思量半晌,輕喚了幾聲“師弟”,楊離便應聲推門而入,他漆黑的眼眸閃爍一下,旋即垂首叫了聲:“師姐……”
我時常會有一些想法,覺得楊離是這個塵世上最木訥,最天真,最傻的人……然而這句話我只說過一次,就被爹爹叔叔伯伯們以看白癡的眼光瞪了足足一炷香,而後楊離雙膝跪拜,以額觸地,鄭重道:“徒兒懇請師傅將寨主之位傳給師姐,日後,師姐在,楊離便在,山寨無憂……”
我以手撫額,沉思半晌,一擡眼望見他棱角分明的面龐,薄薄的嘴脣緊抿,只是頭頂的那塊灰跡異常明顯,於是,我脫口便說:“地面太髒了,以後好好打掃打掃,雖說我們是個山寨,可也要講求乾淨整潔……”
只這一句話,我便成爲落雲山寨的第九任寨主。
而楊離協助我管理山寨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處理這位哭暈在洞房的夫君,我尤記得那晚他揹着這位癡情決絕的兄臺沒入夜色時,回頭露齒一笑,璀璨如同星光:“師姐,夜裡涼,你快些回去睡吧。”
那晚,我睡的甚好,新婚的洞房,新置辦的被褥,柔和溫暖好似睡在了雲朵上。
第二日,我只說新郎觸柱死了,埋到了後山,衆叔叔伯伯又以看白癡的眼光看了我半柱香,最終轟然散去,不再理會此事。
未成想,舊人屍骨未寒,新人又被捆入洞房,這次是個江湖中的少俠,相傳剛剛離家便被三叔擄劫而來。
我有了上次的經驗,開門第一句話便問:“請問兄臺可有心上人?”
那儀表堂堂的青年怔怔盯了我半晌,搖了搖頭,我方纔舒了口氣,他卻又點了點頭,眼神迥異道:“敢問姑娘芳名?若我宋非晗有朝一日出了這落雲山,定會救姑娘於水火。”
我頓覺此位仁兄的話深入肺腑,我是個姑娘家啊,怎麼能在這山寨做山賊,真真是水深火熱,我一把抄過他的手握住,“在下……呃……”思量一番,我垂首,柔聲道:“小女子閨名雲夕……”
那宋非晗的臉色瞬間怪異,他又定定的瞧了我半晌,猶疑道:“雲?雲蒸霞蔚的雲?夕?疏枝橫夕煙的夕?”
我細細咀嚼一番,點頭答曰:“雲,雲朵的雲,夕,夕陽的夕,應該沒錯。”
緊接着宋非晗便咬了舌頭。
楊離趕來幫他處理傷口時已經血肉模糊,原來這次竟遇上了一個貞潔烈男,幸而下口還不夠狠辣,傷不致命。
我再次看着師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時,忍不住揮了揮手,而後一頭扎進新置辦的被褥中一覺睡到天明。
洞房裡接連二三消失新郎,叔叔伯伯們見怪不怪,依舊吵吵嚷嚷着過日子。
而後,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當我早就記不清是第幾個的時候,楊離已經學會了主動代替我入洞房,將各色美男由後山放生後,再讓我進去睡個安生覺。
按理說,近半年來得知我女兒身的男子不在少數,可山下依然盛傳落雲山寨的雲夕寨主爲斷袖,更有甚者說我是喜好着女裝的男子,非男非女,忽男忽女,亦男亦女。
世人皆好訛傳,而叔叔伯伯們好似對於我的婚事樂此不疲,我稍加反駁,大伯便叉着腰吹鬍子瞪眼:“夕丫頭,過了年你便二十了,二十歲的老姑娘了!到底是哪家的男子讓你迷了心竅?!”
我掐指一算,頓覺驚悚,轉頭對楊離說道:“師弟,明年你便也二十了,不若讓大伯二伯先爲你搶個壓寨夫人回來?”
楊離看了看我,沒說話,大伯卻以無限憐憫的眼神望着他,搖頭嘆息:“下次順帶連這小子的婚事一起辦了吧。”
我知同時搶一對金童玉女不容易,所以這婚事便一拖再拖,竟也消停了月餘。
這日,我正在正堂陪同幾個妹妹吃飯,大妹說,山下****村新開家胭脂店,二妹卻說那家店鋪的胭脂成色不好,三妹年紀還小,嘟着嘴巴嚷着要吃烤栗子……
忽而衝進幾個山寨的兄弟,手腳利索的開始打掃正堂,前廳門欄掛上大紅的喜綢,一時之間紅彤彤,亮堂堂,喜氣洋洋。
這陣勢我見得多了,便也不往心裡去,一粒一粒吃着碗裡的米飯,只不知這回是位公子還是小姐。
果然,半柱香不到,一個捆成糉子的人形便被拖了進來,我將將吃完手裡的菜,甫一擡頭,大頭蓋頭便蒙在面上,於是我領悟到,這位公子又是爲我而搶。
婚結多了,其實也就那麼回事兒,一切講求從簡,我身着男裝,梳着男兒的髮髻,頭上蒙着大紅蓋頭,形象定是駭人之極,算是印證了傳說中的非男非女……難得對面的男子還未被我嚇趴下,只是愣在原地不動。
我扯了扯手裡的大紅喜綢,他倒也乖乖的跟我拜了堂成了親,送入洞房的時候,楊離在身後拽了我一下,“師姐,這個人,你娶不得!”
我一聽這話便樂了,揮手先讓丫頭們送新郎官進洞房,側首笑道:“我娶不得,總該嫁得吧。”
楊離有些急,細膩乾淨的面龐微微泛起一坨淡淡的粉紅:“師姐,他是當朝的新科狀元郎,不知爲何路經此地,偏巧被大伯撞上,直呼色如美玉,驚爲天人,於是便不由分說擄劫上山……”
大伯二伯都是閱男無數之人,近來口味益發刁鑽起來,這狀元郎的姿色定是不俗,既然入了我雲家的門,留與不留暫且不說,若不好好鑑賞品評一番豈不浪費。
一念及此,我便不理楊離,直奔洞房而去,如果家世相貌皆是不俗,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下將大妹入贅過去,作不成夫妻也可作親家不是。
我內心正歡快得跳動着,推門一看,一男子身着金邊錦繡大紅喜裝坐在案几前,手裡握着一杆毛筆。
我不得不承認,這大紅喜袍有些肥有些寬,想當初還是那宋非晗穿過的,自打第二個新郎官失蹤後,大伯好似打定主意節省到底,個個男子都穿這一套喜服,非肥即瘦,或短或長,總之,一眼望去,全都傻透了。
而這個狀元郎握筆作畫的側影簡直傻得冒泡。
可我只看了一眼便呆了,不爲他俊美如玉的相貌,不爲他淡定從容的氣質。
只因那人……我早就認得……
往純潔裡說,他是我下山遊歷時偶然中相遇卻被我必然算計過的同窗,其實蠻複雜的……
那麼,往曖昧裡說,他是我懵懵懂懂心動,蓄意找藉口接近,而後勾引未遂的初戀……當然,單方面的。
我在腦中反覆勾勒孫夫子的那一大把花白鬍須,想當年怎麼就沒瞧出那腐朽的老頭兒會教出新科狀元郎,想當年我怎就沒瞧出這落荒而逃的小子會是文曲星下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當初本人的眼光一如現在這般銳利,能夠在茫茫的莘莘學子中發掘最具潛力的夫君,只可惜,我發現了他,他卻瞧不上我……
我還在愣神,秦延之含笑擡頭,一雙勾魂的桃花眼溫柔的能掐出水來,只見他擡手放筆,一撫衣襟起身躬身一禮,動作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子寧兄,別來無恙。”
我內心咯噔一下,瞧,又被拒絕了不是,時隔四年,依然稱兄道弟,看來註定要做一輩子的兄弟了,我也躬身還了一禮,客套道:“延之兄,風采更勝當年。”
洞房入成現在這個局面,委實令我悲情萬種,無語凝噎。
可秦延之卻很是自然大方,彷彿被捆綁擄劫而來的是我,他的面上盪漾起一波笑意,“子寧兄,你看,畫的可否像你?”
我順着他的手指望向桌面,畫像中的女人相貌酷似我,只是身着女子的衣飾,淡色的水荷羅裙,頭髮鬆鬆的挽着墮馬髻,面容略施粉黛,是我……又不是我……
我望着畫像中細膩的筆觸,柔和的線條,彷彿連每一根髮絲都充滿着感情,內心不由輕輕一震,朦朦朧朧覺得四年前,是否錯過了些什麼?
秦延之穿着那不倫不類的喜服站在我的面前,眼神輕柔淡然,如同穿透了四年的荏苒時光,緩緩向我伸出手:“這三年半以來,我但凡遇到衣着光鮮的女子,總會想,若是子寧兄這身裝扮,又是何等的美貌。”
我穿如此女裝是否美貌不得而知,可眼前的秦延之還是我四年前結識的秦延之嗎?
我將他細細打量一圈,俊逸秀美的面容依舊,只是個頭長高了,人也清減一些,褪了年少的青澀,益發顯得他氣質高華。
只是……我上前摸了摸他的額頭,翻看一下他的眼瞼,擔憂問道:“大伯二伯他們餵你吃了什麼?居然迫你說出了這些話……”
我承認,四年以前,我戀慕秦延之那會兒,真真是對他死心塌地,就差將性命都賠了進去,也未換得他如此深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