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待我衝進院中時,任家二公子的建房大業已經進展過半,先前我在屋內同秦延之談得過於投入,並未聽聞院中異動,楊離帶領兄弟們將晚宴的殘局收拾妥帖後方才發現,我們最最尊貴的小侯爺不滿客房的佈局,親自在院中平地起高樓了。

不得不承認,他的眼光還是很不錯的,那塊風水寶地位於院子的正中央,原先種了大片的杜若草,這會兒剛發芽的小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質樸的小木屋。

對於這件事情,楊離很生氣,他盯着院中那些蔫掉的葉子,眼圈竟是紅了。

我看着師弟難過的樣子,心裡也堵了一下,遂上前對任墨予說道:“駙馬爺,若您不滿意客房的條件,大可下山回您的駙馬府,此地窮山惡水,屈了您的大駕,真是抱歉,抱歉……”我當即下了逐客令,並連說幾個抱歉,抱拳行了一禮,轉身將師弟拉回臥房。

任墨予自始至終一言未發,只是長身站在院中,站了好久好久。

這一夜我睡得不甚安穩,跟楊離商議完寨中事務後已近破曉,迷迷糊糊睡下,又總夢到任墨予冰涼着眼神,他反覆問我:“不辭而別是否太傷人心?”

我反覆思忖這個問題,第二日醒來,腦袋漲漲得,迷糊得厲害。

晌午的陽光有些刺眼,我慢慢揉了揉額頭,內心清明不少,隔着門窗我隱約聽聞院中女子的嬉笑聲,細細辨認下來,竟是三個妹妹的聲音。

“任大哥,你這屋子搭得好精緻,我能進去看看嗎?”大妹妹很豪邁的主動要求參觀男子的臥房了。

“請便。”這是任墨予的聲音,我倒從來不曉得他如此惜字如金,三年多前在侯府時,他總是變着花樣作弄我,片刻都不消停,就連昨夜的晚宴他都未曾放過我,這會兒倒懂得沉默是金了。

“咦……”二妹妹好奇道:“你的衣服怎麼都被晨露打溼了?屋裡的溼氣很重嗎?”

“尚可。”任家二公子又淡淡得應了一聲,頓了頓,忽而又問:“這些草叫什麼名字?”

這次是三妹妹答的,她的聲音稚嫩而清脆,像山澗的黃鸝鳥:“這些是杜若啊,離哥哥每次進後山總會挖幾棵回來,這才種了滿滿一院子,這會兒全被你挖光了,所以阿姐才生氣的。”

“唔……”任墨予低低應了一聲,再無言語,我只聽三妹妹在院中嘰嘰喳喳的說着小草,大妹妹誇讚着小木屋,二妹妹跟好奇寶寶似的問東問西。

我一個人坐在屋內有些怔,二公子他當真是有些變了,確切的說,他對我沒變,對別人變了,以往他院中奼紫嫣紅的全是嬌俏丫頭,一個賽一個的美,且他精力旺盛,對待女孩子一向殷勤,從未見他像現在這般沉默寡言……

我正想得入神,忽聞院中響起輕揚婉轉的笛音,慼慼然如同覓偶的雲雀,幾個妹妹的喧鬧聲戛然而止,整個寨中靜悄悄的,只聞雲雀婉轉哀鳴的聲音。

我側耳傾聽半晌,心裡念着待會兒找任家二公子解釋一下那個不辭而別的事情,卻忽聞笛聲一轉,隱隱夾雜着壎聲,如竹林練劍,風聲颯颯而至。

我愣了愣,再側耳細聽,怎麼好似還有琴音以及男子的吟唱聲:“……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

於是……山賊窩變成了文藝表演基地,三名類型各異的美男子有望共譜一曲梁山伯與祝英臺。

而我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去找縫補被褥的婆婆要點棉花,我脆弱的小耳朵可經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摧殘,先前秦延之一人便能午夜琴音擾人清夢,這會兒三個男人,若是輪番上陣,我豈不是寢食難安。

後來,縫補被褥的阿婆還特特找我抱怨了一通,說是山寨的被褥本就供不應求,可自從三位公子開始聯袂演出後,山中的兄弟個個跑來管她要耳塞,這不……都拆了好幾牀被褥了,到了隆冬臘月可咋辦呢?

我思忖了一下,還是覺得眼下的情況比較緊急,只反覆囑託阿婆莫要憐惜被褥,能拆就拆了,現下情況特殊,不比往日,節省不得。

如此混雜的樂器聲終是擾得我食慾全無,午飯時只吃了幾口菜,原覺得飽了,可秦延之望向我的眼神滿是心痛,我被他連哄帶騙下又喝了幾口湯,這下倒真是飽了。

卻沒想任墨予竟是涼涼得說了一句:“那些草也不曉得是什麼,窄窄的葉子粗糙的緊,倒能令你茶飯不思。”他的眼神瞥向楊離,又定在我身上。

此話一出,將將開始吃飯的楊離一甩筷子,氣飽了,我則被他氣撐了!

正要開口頂撞幾句,他卻也放了筷子擱下碗,起身拂袖而去,那摸樣倒像是他在生氣一般。

此一事,在下甚迷惘。

下午的時候,任家二公子也一直未回山寨,他隨從的幾個手下將寨中翻查一遍都未見蹤影,看着他們上躥下跳的樣子,我真有些後怕,生恐喜怒無常的駙馬爺一個不高興將半山腰的大隊人馬調上來夷平落雲山,若真是如此,那這場戰爭將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爲錢財不爲權勢更不爲美人……蓋因幾株山草。

我更加寢食難安。

楊離那廂忙着去辦我囑託他的幾件事情,剩下一個秦延之也不安分,明明傷勢尚未痊癒,這會兒竟捋起袖子,像模像樣的在廚房掄鏟子,我本不能將他怎樣,這會兒也沒有心思去管,便由着他去。

片刻,院中香飄四溢,勾人食慾,我禁不住繞了一道彎踱進廚房,倚在門欄上細細瞅着秦延之的背影,他原本就俊秀挺拔,這會兒一身長衫捋起袖子的樣子竟然說不出的玉樹臨風,春日的晚霞由窗格照進,映得他的半邊身子明晃晃的,我竟一時忘了言語,只靜靜得盯着他看。

好半天,我方纔問:“你是何時學會了做飯?”我記得原先他可只會洗牀單。

秦延之頭都未回,只在竈前忙碌着,“在邊關那會兒學會好多事情,我總念着你挑食,倒比一般的大家閨秀還難伺候。”說到這裡,他似乎憶起什麼,搖頭笑道:“你不喜吃蔬菜,這樣對身體不好,邊關那裡有些塞外風情的菜餚,我記掛着讓你嚐嚐。”

他這麼說着,我也被勾起好奇心,他卻只是笑着責令我不許偷看更不許偷吃,這樣待會兒才能多吃。

我笑話他小孩子脾氣,便也耐着性子坐在屋檐下等,胖阿嬸也在屋檐下擇菜,我樂得搭把手。

阿嬸絮絮叨叨得跟我說着話,她笑得見牙不見眼:“夕丫頭真真好福氣,這位狀元郎可是難得的好男人,自古男兒遠庖廚,他是真將你放在心頭了……”她又“嘎嘎嘎……”舒心得笑起來,將手中的菜葉擇成了飛鏢,直讓我感嘆擇菜也是一門技術活。

待秦延之將飯菜端去我屋內時已是一個時辰後,我仔細一看,不過是一盤豆角,一碟茄子,一份蘿蔔絲鹹菜,還有一碗香菇雞湯……

我都開始懷疑方纔的香味。

秦延之卻不急不緩得引着我去品嚐,我嘟嘴不樂意,他便用筷子夾了送到我的嘴邊,柔聲道:“乖,夕兒嘗一口,不好吃便吐出來。”他膩着聲音的樣子活脫脫像是哄騙奶娃娃吃藥。

我被他逗樂了,順着他的意思挨個品嚐一番,這才領悟其中滋味,那盤豆角上淋了肉末,雖然不多,卻讓整盤菜散發一種宜人的香氣;茄子中加了雞汁,而那盤蘿蔔絲鹹菜則是用肥肉烤出來的油炒至而成,不膩不鹹,十分爽口。

我就着這幾樣小菜吃了滿滿一碗米飯,臨了還喝了一大碗雞湯,前所未有的滿足,我拍着秦延之的肩頭誇讚道:“你若是不做狀元郎倒是可以改行當廚子,飯菜絕對受歡迎。”我嘻嘻一笑,當真如此覺得。

秦延之卻輕輕笑了笑,很認真的對我說:“夕兒,我只會爲你下廚,你若願意吃,我便一直做給你吃,如何?”他眸光盈盈得盯着我。

我卻忽然憶起姨娘們曾私下裡這麼討論過:“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然則,不曾想這句話用在女人身上也是合適的。

我正感嘆世間真理時,門卻“吱嘎……”一聲打開,任墨予定在門外,袍角衣襟上是淡淡的泥痕,髮絲上竟還粘着一片綠葉,他的眼眸中似有萬千情緒一涌而過,最終只是一扯嘴角勾起一抹慵懶的笑意,無謂道:“抱歉,又走錯門了。”語畢關了房門,轉身而去。

我扭頭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竟然不自覺想起往事。

三年前那會兒,我一心想着離開昭文侯府,他卻總是形影不離得跟着我,每天夜裡我總要花許久的時間趕他離開,每次他離開後不消片刻又會推門而入,跟我說一句:“走錯門了,抱歉。”如此這般,他樂此不疲,我卻徹底養成睡覺不脫衣服的習慣。

這會兒,他說:“抱歉,又走錯門了。”

我循着他的身影望向院中的小木屋,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對勁,任墨予昨夜新建的屋子房門恰巧與我的房門正對,連窗戶都對應的絲毫不差。

我望了望右側秦延之的廂房,又望了望左側楊離的廂房,於是徹底了悟。

三足鼎立,我被包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