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我的房內莫名其妙多了一柄玉簪,月色下通體晶瑩剔透,一看就曉得是上好的玉器。
我努力回想半天都不記得自己曾買過這麼奢侈的東西,可那簪子簡潔大方,甚得我心,遂象徵性的拿到廳裡問了一圈。陪我們下山的小廝有些支支吾吾,可任墨予只道:“不認得。”便自顧埋頭吃飯。
於是那小廝也堅定了立場,一口咬定沒見過。
晚飯後我託小五他們將古琴擡到秦延之住的東廂房,只說是送給他們結婚的彩禮,以前不曉得,這會兒算是補上了,若是深究起來我便是他二人的媒婆,淵源頗深。
然而,古琴收下了,撥浪鼓卻被退了回來。我怔了怔,心裡估摸着花之丫頭或許還在氣我當年李代桃僵一掌劈暈她,又或許氣我搶了她的夫婿拜堂成親,亦或是單純不喜歡這個撥浪鼓的樣式……
我糾結半晌不得要領,迷迷糊糊未睡踏實,半夜裡忽聞有人喚我“子寧”,悽悽切切叫魂一般,驚得我瞌睡去了大半,摸索着起牀倒杯水喝,剛起身便有人遞過來一杯,細細長長的手指,漂亮的緊。
我內心感慨,擡頭嘆道:“延之兄,你何時改成下半夜活動了,鬼魅一般,有些嚇人。”我接過水抿了一口,還有些溫熱,他一向細緻體貼,這會兒有了妻室,果然更勝往日。
“夕兒,你這幾日可是一直躲着我?”他站在牀頭望向我,臉色一如既往得煞白,可語氣極是平靜,聽不出情緒。
我誠然是躲着他的,一來是面子上掛不住,他既已娶妻生子,我當避嫌;二來嘛,我委實分不清我跟花之到底誰是擾人姻緣的那位,他那兒子是真的,他跟我的婚禮亦是真的,難不成還讓我學當年,對他死纏爛打,同那花之丫頭爭個大小?
他見我不答,微微低了頭:“你果然是躲着我的。”眼神幽幽,語氣頗多惆悵。
我倚在牀頭想了想,藕斷絲連向來最是無益,若論起我跟他的情分,三年多前便該斷了的,這會兒硬要攪上一攪,着實無趣,當下動了心思,遂擡頭說道:“延之兄,今晚夜色正好,不如我就此把你休了吧。”自古結拜、私定終身都會挑個花好月圓的夜晚,今日夜色正好,當真正適合休夫。
秦延之猛得擡頭,眼眸中忽而泛起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他就那樣靜靜盯着我。
半晌,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不是,當即改口道:“延之兄,求求你,休了我吧……”語畢我爬起身作勢要抱住他的大腿苦求。
秦延之哭笑不得,眼中的情緒卻亦發詭異,他說:“夕兒,原來我們真的回不去了。”他擡手將我攬在懷中,輕撫着後背緩緩說道:“若是你執意如此,那便休了吧,你可以不再愛我,但你卻不能阻止我愛你……”漆黑的夜裡他的聲音有些澀然。
我聞言撫額,無語凝噎,這人世間的好男人大抵都死絕了,已婚男子對我說出這樣的話,讓我情何以堪啊。
靜了好半天,他又說道:“我曉得現在對你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可往後,你會明白的,夕兒,你要先找到落雲山寨的那枚玉珏,很重要很重要。”他說完這話便頭也不回的走了,扔下我一個人在牀頭髮懵。
第二日醒來我便開始着手在寨中找尋那枚玉珏。孃親素來心細,若說是頂頂重要的物什,她當是千叮嚀萬囑咐纔是,怎生我卻從未聽聞。
直至晌午時分,我已將書房、臥房和正廳找了一遍,毫無蹤影。
我開始深深的懷疑,到底是小皇帝吃錯了藥,還是秦延之吃錯了藥,那枚能夠砸死人的粗製濫造的玉珏當真那麼重要?
翻箱倒櫃得找到傍晚掌燈,我恍然醒悟,原來他們都沒吃錯藥,是我吃錯了藥,因爲我居然發昏到相信秦延之的每一句話,他說重要便重要啊……他說落雲山有一塊便有一塊啊……他讓我找我便要找啊……
他到現在還沒跟我解釋下那幫歪瓜裂棗的刺客是怎麼一回事呢!還有莫名其妙的妻子以及莫名其妙的兒子,外加一個莫名其妙的表妹……
人,都是會逆反的。於是我遲來的逆反期到了。
當天夜裡,我拎着一壺酒去了後山,四年前的事情我原本早已放下,年少時的傷痛也已消散,可往事卻歷歷在目,那個同我秉燭夜談的少年已經漸行漸遠,也許……他從未曾走近過。
當初的提防,而後的欺騙,再後來是利用……再深的感情也早磨滅了。
微風吹過,些許涼,我倚在樹下喝了一口酒,輕聲呢喃:“記得當時年紀小……隨風逐浪沒煩惱……不懂風雨不知痛……傷痕累累闖一遭……悠悠歲月匆匆過……”自言自語了半晌,忽然覺得自己好傻。
傻就傻吧,只傻這一回,往後便全部放下。
我打定主意要將自己灌醉,可一轉身發現任墨予不知何時立在身後,朦朧月色下,他的眸光有些迷離,似看向我,又好似穿過我看向遠方,任何時候他總是高傲彆扭的,狹長的鳳目透着邪氣,可而今,竟似有些迷惘。
我衝他揚了揚酒壺,笑着說道:“墨予兄,陪在下月下暢飲如何?”語畢拍了拍身側的樹根,招呼他過來。
我難得正經一回,可任家二公子卻並不打算配合,他收回目光望向我,不耐得挑了挑眉毛,嗤道:“想着別的男人時不要跟我說話。”
“哼……”我扭頭,不屑:“不跟已婚男人說話。”
“……”
我不再理他,他便自己掏出笛子在林子裡吹,吹得林中棲息的鳥兒撲簌簌全都飛起來,間或夾雜幾聲跑音的調子,聽得我有些抖。
半晌,我討饒:“駙馬爺,求您別吹了,會招來鬼。”
任墨予淡淡掃了我一眼,繼續他那人神共憤的牧童曲。
剛剛爬到半山腰的月亮“哧溜”一聲躲了起來,於是整個樹林黑漆漆的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身形,隱約能辨清他妖冶的瞳眸。
好半天,任家二公子終於停了下來,黑暗中,只聽他不滿嘟囔一句:“這笛子果然走音。”
我吐血陣亡。
大哥,你吹前幾個音的時候已經發現走音了,爲何還要排除萬難、堅持不懈得吹完……
我還在腹誹,他竟上前隨手奪下我手中的酒壺,一揚手扔了出去。
“嘩啦”一聲響,酒灑壺碎,我愣了。
他的臉卻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好重的酒氣。”他又開始習慣性挑剔起來。
“其實……你可以離我遠一些。”這樣就不會聞到酒味。
“夜色已經很深了……”他又貼近一分,將我逼得緊貼樹幹。
“……”我瞪着他。
“夜深人靜,孤男寡女……”任家二公子全然不理會我抗議的眼神,雙手摁住我的肩頭,說話的氣息噴灑在我的頸項,臉頰迅速熱氣哄哄。
“你……你……”我忽然間結巴了。
俊逸的面容貼近,呼吸可聞。微風吹過,我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體香,陌生卻又熟悉。
酒後亂性?!其實也不算什麼。
可問題是他可是有婦之夫哎,若是真發生點什麼可算通姦呢,長公主知曉後又要跟我哭鼻子了。
我思緒混亂糾結半晌,任墨予竟是低低笑了一聲,緩緩放開手:“你以前酒量不好,這會兒怎麼還沒醉?”
我撫額暈了暈,感情他是在等着我酒後亂性呢。
“雲夕……”他輕聲喚我。
“嗯?”我懶洋洋得靠着他。
“是不是隻有足夠強大後,才能保護自己在乎的人?”他的聲音依舊很輕,半仰着面,下巴和頸項呈現出沒好的輪廓。
我也擡頭看天,稀稀朗朗的幾顆星星,我忽然憶起很久以前的一天夜晚,他跟我說起自己的孃親,他說他要娶長公主,他要做小侯爺,他會變得很強大很強大……
也許,他又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孃親。
而我也想到了寨子中的親人,也許只有足夠強大,才能保護自己在乎的人。
於是我偏頭望向他,輕輕道:“也許是這樣的。”
漆黑的夜裡,是久久的沉默。
那夜,我休了秦延之,了結過往的一切。酒氣上頭時,我下了一個決定,一個影響我終生的決定。
也許那一夜,下決定的不單單是我一個人,秦延之眼中的詭異情緒,任墨予握住我肩頭的手……
後來我果然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朦朦朧朧聽到耳邊有人輕聲低語:“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保護你,你是雲子寧也好,是雲夕也好,你欺騙我也好,背棄我也罷,我都會保護你的,所以你別怕,我會變的足夠強大……”
那會兒我的腦子驀然轉過了一道彎,有些感動,有些心酸,嘴脣好似不停自己使喚,我聽到自己問他:“你到底爲何執意要住進我們山寨?”
他握了握我的手,沒有答。
於是我安心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