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是夜,上官宇果然駕臨落雲山,沒有大張旗鼓,神神秘秘鬼鬼祟祟,頗有幾分做賊心虛的味道。

我跟楊離被關在柴房中,秦延之則依舊住在他原先的廂房內,據說小皇帝抵達落雲山後先同秦延之在房內商議國家大事長達兩個時辰之久,我倚在枯草堆中看師弟調理內息,半天過後,依舊不見任何起色,於是我斷定這次中的毒價格定比那“千日散”要貴上很多。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任墨予一早兒便被我氣走了,並且以我對他的瞭解,他大概此生都不願再踏足落雲山半步。

如此想着,倒也心安不少。

楊離蓄了幾層稻草讓我躺下,低垂着眼瞼道:“師姐,我會想辦法的。”那樣子似有愧疚之色。

我曉得這其中定是涉及到複雜的朝堂之爭,緣由頗是糾葛,原本就是與他沒有干係的,便也拍着他的手安撫道:“也沒什麼,左不過一死,以後寨子裡的兄弟你可要看顧好。”

他的眸色深了些許,有些悽然。

第二日清晨,我被門口的聲響驚醒,似乎又增派了幾人把守,我聽到有人吩咐道:“看好些,若是有什麼閃失小心了腦袋!”

而那小皇帝貌似絲毫沒有要見我的意思。

晌午十分,守衛送來飯菜,菜色倒是豐盛,只是他們樣子頗是緊張,一副大敵當前的模樣。

楊離伏在窗口盯着他們的身影若有所思,我喊他吃飯都沒聽到。

而秦延之也好似從人間蒸發,鬼影子都不見一隻。

到了晚間時分,我便也察覺出不對頭,小皇帝沒道理將我囚住不加理會,他費盡心機抓了我來,難道就是爲了好吃好喝得供養閒人……

楊離皺着眉頭,擡頭問我:“師姐,你說小皇帝是不是出了什麼岔子?”

我也皺了皺眉頭,擡頭問他:“楊離,你說我跟我爹長得像不像?”

楊離有些愕然得盯着我。

其實我曉得,我跟我爹長得一點都不像,我爹身量挺拔,高挑魁梧,模樣雖生得好,卻自有一股武將粗獷的氣質,大妹妹的眼睛像爹爹,英氣逼人,每次耍小脾氣時,我都能感覺到小五在她凌然的注視下兩股戰戰,卻愣是不敢走;二妹妹的鼻子……三妹妹的嘴脣……可唯獨我,若說全部隨了孃親,也不盡然,我沒有孃親那樣的眉眼,身子骨也不似她一般嬌弱。

故而任墨予在告訴我實情的那夜,我說出了“生的靠邊站,養的大過天”這種話。

我是怕呀,怕我雲家的血統不夠純正,一轉眼被抓回那風雨飄搖的皇宮當什麼和親公主,我估摸着現下小皇帝的幾個個妹妹怕是有些不大夠用,陳年老賬翻出來,驚喜發現居然還真有那麼一個漏網之妹,一個妹妹配邊關大將軍,另一個妹妹配昭文世子,這不是還有個心腹秦延之未曾娶正房嘛……

和親這種事情,向來是最不靠譜。

何況我一想起長公主就胃疼。

大概我的面色頗是糾結,楊離握着我的手擔憂問道:“師姐身子不舒服?是不是中毒太深?”

我搖頭,亦發糾結:“我在想上官翎。”

“……”

“我怕她承受不住一波接一波的打擊。”我擡頭望向窗外,莫名悲愴。

楊離望着我,沉默半晌,慨然總結:“師姐真是憂國憂民。”

我自認爲在如此環境下憂心他人確屬大無畏的菩薩精神,奈何心裡一想着長公主輕紗攏身、身輕如燕得撲入我的懷中,情深意切道:“子寧哥哥,咱倆私奔吧。”那樣的場景,怎一個妾意郎哭了得……

這一覺,睡得亦發糾結。

轉日天還未亮,便有侍衛敲門送飯,我睡得半夢半醒,只瞅見碗碟內雞鴨魚肉,玉脂瓶裝的美酒,豐盛得好像是爲死囚送行,楊離的眉心跳了跳,依舊面色淡淡,我卻不滿道:“大清早就這麼膩,吃不下啊吃不下!”

來人壓低聲音道:“吃了快些走吧。”聲音甚是耳熟。

我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眼前的侍衛雖着男裝,音容相貌卻的的確確是個女娃,而且這個女娃我還認得,不止認得,而且是頗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我說:“花之姑娘,我跟你有冤有仇的,你作何要幫我?”倒不是我疑心病重,實則是太過突然。

щшш☢тт kΛn☢c○ 楊離咳了咳,並未說話。

“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要讓我家主人再見到你。”她神情鬱郁,說到主人兩個字時竟出奇放柔了聲音,於是我曉得,她對秦延之定是用情至深。

其實也難怪,她前前後後跟隨秦延之三年半多,京城秦府,邊關軍旅,而後又是落雲山寨,兒子都老大不小,這種感情自不是我所能及。

我起身抱拳行了一禮,誠懇道:“之前的種種是我對你不住,在下說一聲抱歉。”語畢拉着師弟逃之夭夭,臨行前原打算摸一隻雞帶走,後來想了想燒雞太油膩,不便攜帶,還是將整個食籃挽走比較便當,順便渴了還有美酒喝,說起來花之丫頭倒真是賢惠體貼、思慮周全。

師弟挽着食籃跟在我後面,輕聲道:“師姐,我覺得不對勁。”

我偏頭淡淡道:“這幾日,我們寨子裡幾時對勁過。”撇開莫名其妙的討伐軍不說,加上莫名其妙的招安使,外帶一個莫名其妙的小皇帝,真真是三個男人一臺戲,只是不曉得這出唱的是“精忠報國”,還是“挑華車”。

幸虧整個山寨我們自小熟識,摸到寨門口時,忽然聽聞正廳偏房內一聲驚呼,大抵是個丫頭的聲音:“陛下,陛下……陛下您這是怎麼了?”緊接着茶盅破裂聲不絕於耳。

楊離偏頭望向我,我也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少惹事端,逃出昇天纔是正途。

將將摸到山門口,我才醒悟,緣何那幫守衛如此噤若寒蟬,原來小皇帝已是甕中之鱉,山下團團圍得可不是造反的官兵,我不曉得現下帶兵的是任墨予還是任景垣,抑或是那長鬚美鬢、丰神俊朗的美大叔,即便他們想要鬥個魚死網破,我也沒那閒心去坐收漁翁之利。

轉念又一想,寨子裡還有個把兄弟困在小皇帝手中,晚些時候若是真戰亂動盪起來,豈不是要殃及魚池。

我頓在半山腰沉吟良久,進退不得。

楊離似是悟出了我的意思,只扶着我到一處廕庇的樹林內坐下,輕聲道:“師姐你在此處歇息片刻,我下山打探一下這幫義師的來歷,若主帥是任墨予,我定將他擒來見你。”我觀楊離咬牙切齒的樣子似乎是誤會了什麼。

他體內的毒還未解,內力尚未完全恢復,我真怕他一時衝動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便擺手與他道:“主帥只可能是三個人,任墨予你是認得的,老侯爺的長相就是粘了鬍子的任墨予,也是非常好認,至於任景垣……”這讓我怎麼描述好呢……

我擡頭望向山頂,一眼便瞅見寨門旁側一棵岑天古樹,那樹木少說也有百年,兒時我同楊離常常爬上爬下,玩耍嬉戲,兩人合抱都不能將它擁緊。

於是我說:“師弟啊,四年前那任景垣長得就跟山門口那棵古樹一般粗壯雄偉,四年不見,想必更勝往昔,你若是見主帥營內戳了跟古樹,就是那任景垣沒錯。”

楊離的嘴角漾起一波笑紋,卻是低低道:“師姐果然早就認得他們。”語畢頭也不回大步而去,那樣子活脫脫一鬧彆扭的小孩子。

我思忖着此次大難過後定要爲我這師弟尋一門親事,二十幾歲的少年郎,也該是時候娶妻納妾了,大伯二伯三叔他們個個壓寨夫人成羣,楊離即便不能青出於藍,好歹也要保持現狀,這纔不至於辱沒了落雲山的名號。

我順手摸出食籃吃了幾口菜,只是那青稞酒辛辣嗆口,烈得狠,我只抿了小口便擱下不喝,沒想到花之姑娘柔弱的緊,品味倒是如此辛辣。

倚在樹幹上看了會兒風景,師弟便回來了,他的面色有些黯,沉沉道:“師姐,營內的必是任墨予無疑,他此次去而復返,手裡的將士還是前幾日那些。”說到這裡,他頓了片刻,才道:“想必他半路聽聞落雲山寨驟然被圍剿的消息後匆匆趕回,糧草委實也沒備多少,如此貿然行事,怕是凶多吉少。”

我愣了愣,撫額嘆道:“虧得秦延之還總是防着他,說他是個成大事的,未成想也是如此毛躁。”

師弟望着我,欲言又止,忍了半晌終於忍不住道:“要不我們去幫任墨予吧?”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問:“爲什麼?”

“因爲他纔是師姐的意中人。”他的眼神迥亮,異常堅定,他說:“師姐,你騙得了自己,卻騙不了我!”

那日,我尾隨在師弟身後焉焉前行,怎麼就沒搞明白,“任墨予是我意中人”這件事情……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楊離又是怎麼知曉。

後來他跟我說,三年前你離開秦延之時沒哭,三年後你將任墨予激走的時候卻哭了。

我想了想說,這又能說明什麼啊,那時候年紀小,才十六歲,屁大點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只曉得男兒有淚不輕彈。

思忖半晌我才察覺出哪裡不對勁,便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問:“你怎麼知道我三年前沒哭?”

楊離回眸露齒一笑,乾淨清爽,他說:“我就是知道。”他口中的兩顆燦白的小虎牙在微風中熠熠生輝,嬌俏的緊。

那是最後一次,我看見我的師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