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親眼看到我的師弟死去。
我猶記得那日天氣很好,晴空萬里,太陽由東方升起,懸掛天際,陽光燦爛普照大地,落雲山頂卻發生着一件並不是很燦爛的事情。
由於蕭樓南的加入,使戰場呈現一面倒的趨勢,加之任墨予所帶兵將本就未準備充足,匆忙而戰,漸漸力竭,落雲山寨建於山隘,易守難攻,蕭樓南從後方攻入,兩面夾擊,任墨予左右指揮,疲於應對,數個時辰後,我遠遠望見秦延之的嘴角微微上翹了一下,笑容還未斂去,他便揚聲道:“陛下口諭,任氏爲官跋扈,恃寵而驕,而今反叛數日,北周將領見之誅殺,不留後患!”
蕭樓南聞言高聲一“喏!”,迴盪山谷。
再後來,我看到秦延之從城樓飛身而下攻向任墨予,蕭樓南帶兵攔截,兩人配合默契無間,彷彿早有預謀。
我忽然憶起秦延之曾被髮配邊關三載,在這三年裡,他……抑或是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是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
我閉上眼睛,將整個戰場摒除視野。
腦海中卻莫名浮現出三年前老侯爺設計誅殺秦延之的那一夜,種種原因未能如願,可謂是放虎歸山,而今天下爭霸,鹿死誰手便未可知了。
我覺得……其實“任我行”這個名字還不錯,念着念着也便順耳許多。
“雲夕……”任墨予一聲長嘶劃破天際,我擡頭正對上他赤紅的雙眼,面容染血,髮絲散亂,貌若癲狂。我正納悶是什麼事情令他如此分神,秦延之已經毫不留情得斜刺了他一劍,由於躲閃及時,長劍只刺入肩頭,汩汩鮮血溢出,染在墨色的衣袍上竟是全無痕跡。
“師姐,小心城樓!”楊離長劍揮舞,不要命般向我的方向衝來。
我仰頭眯起眼睛望向城樓的方向,陽光剛剛好,柳蝶衣一席紅妝立於犄角,像是閨閣裡的新嫁娘,只見她手挽長弓,右手搭箭上弦,箭尖只指向我。
而我則大刺刺得被綁在樹上,活脫脫一個箭靶子。
柳蝶衣她恨我,從來便是,只不過我總是選擇忽略她的恨意,久而久之便忘卻了。
現在,我只希望柳蝶衣的箭法要麼不精準,要麼就精準到一箭斃命,否則被活活射成刺蝟我還保留最後一口氣息,那便最痛苦不過。
只可憐了我未出世的孩子。
柳蝶衣將弓弦拉到最滿,紅豔豔的一柄畫雀寶弓已經呈現出一種扭曲的形狀,仇恨果然激發了這名弱女子最大的潛能。
她要殺我,她想殺我!
任墨予嘶聲喊着我的名字,秦延之卻自始至終眉毛都未動一下,他要殺死任墨予,全神貫注,心無旁騖。
我想,柳蝶衣果然跟秦延之是一類人,明確自己的目的,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當真是百折不撓。
離弦的箭是有響聲的,箭尖劃破長空的聲音,很多人喊着我的名字,我卻獨獨聽到了羽箭破空而出的響聲,那樣的聲音很奇特,彷彿是地獄的使者呼嘯而至的聲音,令人由心底冒出一股寒氣。
實話說我有些怕,我是很怕死的,我覺得活着很好,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很過東西未曾體會,我還有一個孩子未曾出世,我還有一個男人未曾去愛……那個男人曾經對我說,他會疼我寵我,一生一世,他說他會很溫柔很溫柔得照顧我一輩子,我很想知道他會對我有多好,有沒有騙我……
那柄羽箭最終並未射入我的體內,楊離以自己的身軀牢牢護在我的身前,他雙臂展開將我抱在懷裡,不留一絲空隙。
他說:“師姐,你要開開心心得活着。”嘴角有鮮血溢出,他卻笑了。
他說:“師姐,我答應過師傅不會讓你受一點傷害,你看,師姐我做到了。”
他還說:“師姐,只要能陪在你身邊,即便你只把我當弟弟……這樣也是很好很好的……”
他伸手撫向我的面頰,輕聲說:“從小到大,你一不高興,我就會跟着難受,所以師姐你不要哭,那樣我便會很開心很開心了……”
淚水紛紛滑落,迷濛了雙眼,我將頭埋在他的胸前,很努力得說道:“師弟啊師弟,我沒有不高興,我的師弟長大了,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的胸懷寬廣,我以前竟從未發覺他已經如此高了。
我說:“師弟,如果有來世,你做我弟弟吧。”
“不要……”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像要融化在風中:“師姐,如果有來世,我希望永遠都不要再遇到你,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最累的事情,莫過於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心碎了,還得自己動手把它粘起來。師姐啊……我的師姐……”有溫熱的水滴暢在我的面上,我分不清是楊離的鮮血還是淚水。
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俯在他的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比自己死去還要難過的痛。
楊離像哄小孩子一般輕輕拍着我的後背,他說:“師姐,我想叫一聲你的名字,可以嗎?”
我的師弟臨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是叫一聲我的名字。
他說:“師姐,如果來世遇到一個爲你吹壎的男子,你要麼不要理他,要麼就愛上他,好不好?雲夕,我的夕兒。”
我哽咽着說道:“好……好……”耳邊已經響起悠揚的壎聲,就像以前他每次吹給我聽那般悽切,只不過我從未聽懂他要跟我說的話,如果有來世,我聽到壎聲一定會扭頭就走,我的師弟,他應該遇到比我好千倍萬倍的女子,那個女子會聽懂他的壎聲,愛上他的人。
壎聲響了好久好久,我在他的懷中流盡了最後一滴眼淚,我不曉得戰爭是什麼時候結束的,我也不曉得柳蝶衣是否還想再殺死我,我更加不曉得秦延之有沒有爲這件事情皺一下眉頭,我只曉得,我的師弟在最好的年華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他對我的承諾都做到了,他爲了救我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臨死的時候只願叫一聲我的名字“雲夕”,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他已知足。
那天,我在山中抱着楊離的屍體淚流滿面,周圍是廝殺的戰場,震耳的吶喊,兵器的鏗鏘,我甚至聽到了刀劍穿胸而過的聲音,只有我懷中的師弟是那樣的安靜,安安靜靜的睡着,彷彿滌濯了整個人世間。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
那之後的數日,我坐在師弟的墳前,不想說一句話。
我將楊離埋在落雲山的後山,我們小時候經常玩耍的樹邊,那時候,他吹壎,我倚在他的身側昏昏欲睡,他學着文人雅士那般搖頭晃腦道:“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我拍着他的肩頭笑他酸,我說我不是野人也不是山鬼,雖然喝着泉水,卻不喜歡睡在樹林字裡,還是牀上休息比較踏實。他便又說:“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牀榻。”
我的師弟,他是這個塵世上最傻的人。
至於“四王之亂”的結果,任家的人輸了,任墨予重傷瀕死之時,老侯爺帶領大隊人馬殺至,方纔救下愛子的性命,雙方人馬僵持不下,最終採取折中議和方案,任家被逼退往漠北苦寒之地,世稱漢北王;蕭樓南繼續鎮守湘西,冊封湘西王;秦延之留守朝廷,加封攝政王……
而這些種種的議和方案全部爲秦延之代傳的皇帝口諭。
小皇帝自從抵達落雲山後便重病昏迷,之後一切朝中大事皆交由秦延之處理。
有流言傳說攝政王早就謀劃了一切,重病只是幌子……中毒纔是真實。
任家走了謀反之途,而攝政王走的則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條路,至於榮華郡主的駙馬爺蕭樓南緣何與秦延之走到了一途,世有傳言曰“斷袖情深”,而箇中的隱情大概只有他們自己知曉。
這些事情,跟我是沒有多大幹系的。
只不過在我爲楊離守靈的這些日子裡,蕭樓南總是拎一壺酒伴在我身側,自斟自酌,他喝多了話便特別多,絮絮叨叨,跟平時說話一樣沒有章法,他說:“雲夕,你知不知道那些小眼睛刺客監視了秦延之多少年,我們的皇帝陛下可真夠狠的,連幼時的伴讀都信不過,逼得過了,倒真將他逼反了。”
他還說:“這個人世間,誰又能是誰的影子替身……花之對於秦延之來說是替身,而你在我的眼裡……便又成了替身。”
後來有一天,他說:“遼東近幾年大旱,農民軍起義不斷,流寇滋生,我說正好趁着此時士氣大漲前去剿滅,秦延之竟不允,採取了招安,封了個城東王……笑話!”他喝了幾口酒,冷笑一聲,接着說:“竟然捨得將風華郡主嫁過去,那丫頭真真是錯付了真心。秦延之……他倒也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怕我將湘西的勢力做大……”
蕭樓南果然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厲害,有些話他清醒的時候是決計不會說,既然醉了,那便由他去吧。
晨昏定省,我日日到楊離墳前祭拜,有的時候一坐便是幾個時辰,掃掃塵土,扒扒雜草,日子倒也飛快。
秦延之大概是真的很忙,我不曉得作爲攝政王需要幹什麼,但他絕少出現在我的面前,好似有意避開,又好似真的是忙得分不開身。
後來有一天,我正在清掃楊離墳前的幾樹枯葉,幾個月過去,因爲有孕,肚子便凸顯出來,以往的男裝是無法再穿,我改了幾件大妹妹的舊衣,將將穿着不冷便可。
秦延之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後山,只遠遠立在樹側,待我將枯葉清掃完畢,他才緩步走上前,蟠龍紋理的袍子,冠帶上的東珠微微泛着亮光,一派貴胄之氣。
我擡頭看他,又彷彿全然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額前的髮絲被微風吹散,他擡手想爲我撫開,我微微一偏頭躲了過去,只低頭輕聲道:“攝政王大駕,有失遠迎,落雲山已成空城,再無半個山賊,攝政王無須擔憂。”
秦延之的手僵在半空中,良久良久,他將手放下,緩緩說道:“先帝昔年有一女遺落民間,幸而得以尋回,陛下很是欣慰,疼愛有加,遂冊封爲落雲公主,擇日嫁入攝政王府。”
我一驚,猛然擡頭,目光灼灼:“你看我現在的樣子,還要娶嗎?”我擡手撫上肚子,圓滾滾的一小坨,我的孩子快要長大了。
“我要娶你,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其他都不重要了。”他的眼中滿是淡然的柔和:“這個孩子,我會視如己出,他會作爲嫡子繼承我的爵位。”
我撫着肚子退後一步,右手按在楊離的墓碑上,觸手一片冰涼,我垂了眼瞼,而後擡眸對他說:“我弟弟死了,我要守孝三年,你若能等,那便等吧!”
其實,我是不是先帝遺落在民間的女兒根本就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想娶一個公主。
那日之後,小皇帝便頒佈聖旨說落雲山寨的第九任寨主雲夕死於落雲山一役,而新冊封的落雲公主則聘與攝政王秦氏,結爲姻親,以示秦晉之好。
後來依稀聽聞漠北境內有馬賊流寇發生暴動,竟然打着爲落雲寨主復仇的幌子,後被漢北王剿滅,不復存在。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北周王朝下設漢北王,湘西王,城東王等諸侯王,京城朝廷由攝政王把持,皇族已然被架空。
楊離逝世的那年冬天,雪來得特別早,我清早下山去集市買菜,聽聞茶館的公子們談論說,湘西,城東兩個諸侯國已經陸續將質子送往京城,攝政王也向落雲公主下了聘,大概用不了多久皇家又要辦喜事了。
至此,攝政王秦延之的勢力無人能及,可謂是權傾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