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度醒來時,屋內一片狼藉。
穩婆斜倚在牀側生死不明,肥嫩的大餅臉上還掛着助產的喜悅,我想,我的孩子肯定是平安降世了,只不知現下被宋非晗抱到了哪裡。
可憐的孩子連我的一口奶水都沒有喝上,而我甚至都未曾聽到他的一聲啼哭。
我正想着,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嘹亮的啼哭聲,秦延之抱着孩子推門而入,帶起雪白的袍帶隨風翻飛,他神色淡淡,悲喜莫辯,只將孩子抱到我面前,而後轉身吩咐門外的侍衛進屋收拾凌亂的局面,順便多準備些炭火,說是產婦受不得涼受不得驚。
而我已經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身側的孩子敞開手腳一陣亂蹬,哭聲亦發嘹亮,似乎是在表達自己被忽視的不滿。
我忙撐起身子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晃動着安撫,孩子果然還是認我的,她砸吧了一下小嘴,吐了個奶泡泡,而後便不哭了。
秦延之立在牀側看着我,好半天,他跟我說:“是個女孩。”
我含糊得“奧”了一聲,他又說:“長得像你。”
我說:“那完了,長大肯定嫁不出去。”
秦延之便微微笑起來,如同五年前那樣,面容淡然柔和,望向我的眼神彷彿如天邊白雲漫卷,他就那樣看着我,好久好久,久到我懷中的嬰兒已經睡去,久到我胳膊都開始發麻,他依舊只是站在牀側深深得望着我,彷彿生怕一轉身我就消失在他面前一般。
屋內一片寂靜,夜涼如水。
我抱着孩子看向他說:“她叫平安。”
“好。”秦延之的嘴角呈現出美好的弧度,他微笑着說:“我會讓她平安的。”
我埋頭望向孩子不再說話,屋內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我偏頭時餘光掃見秦延之的袍角上沾了一點泥濘,又彷彿是塊污血,左瞅右看依然辨不清,又低下頭去湊近辨認,好半天我方纔確定,那絕對是塊沾了血漬的泥濘,心下不由惴惴,忍不住擡頭問他:“宋非晗呢,你把宋非晗怎樣了?”
秦延之的面色依舊是那樣淡泊寧靜,只是平添了一抹憂鬱,他還是笑着,笑容裡卻染了哀傷,他說:“宋非晗抱着另一個孩子走了,夕兒,你沒有看錯他,他是個值得託付大事的人。”
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訥訥問道:“另一個孩子?”
“是啊,你還生了一個兒子。”
“平闌?”
“有山河以闌之……這倒是個不錯的名字。”
我想,我這一生都是感謝宋非晗的,我永遠都記得有那麼一個男子爲了保護我的兒子身受重傷、日夜兼程、不畏風雪。彼時我並不清楚宋非晗所付出的代價,直到之後若干年,漢北王麾下最年輕的大將軍英年早逝之時,我方纔聽軍中的大夫捻鬚搖頭道:“頑疾復發,傷不能愈,風雪侵之,痛入骨髓。”
宋非晗的一生,給我的感覺都在欠抽與傻愣之間徘徊,只是他心底裡的最真實想法……我是從來不曾知曉的。
自我生產那日後,天氣便開始好轉,三日裡倒有兩日風和日麗、豔陽高照,秦延之又在山中逗留些時日,奈何那個文官前來呈遞的公文越來越厚實,面色也越來越凝重,偶一次在迴廊上遇見我,竟是低着頭堪堪擦身而過,眉頭皺成千層餅,連帶行禮都省了去,倒也方便。
後來我聽侍衛們嚼舌說,遼東的戰場上,漢北王特派了自家公子帶兵助陣,湘西王已經漸露敗跡,而攝政王對此事卻不聞不問,只一心在落雲山陪同未婚妻養胎產子,彷彿滿心滿眼全是那名女子,天下大事亦可置之不理。
我隱約聽出他們的不滿,自古紅顏多禍水,這禍水嘛,不僅禍害自己,而且更要禍害他人。
在衆人眼裡,我就是那禍水,禍害了英明神武、睿智無匹的年輕攝政王。
這事說起來,我是何其無辜。
若我再年輕上幾歲,便當真會承了他們的意思去禍害一下秦延之,奈何我今年已經二十餘一,懷裡還抱着將將滿月的女兒,真是心有意而力不足啊。
而我這女兒自產下來她就是個怪胎,但凡一脫了人懷抱便啼哭不止,聲音嘹亮中氣十足,直嚎得人內心發憷,揪心撓肺得思忖自己哪裡對她不住。
孃親說我自小安靜,從不哭鬧,於是我覺得這孩子定是隨了任墨予,長大後也絕對不是個省心的主兒。
初春三月之時,秦延之終於被我女兒嚎跑了,我也落得清閒幾日,只不過他臨走時深深望了我一眼,而後徐徐道:“身子安好後,我接你回京吧。”
我嚇了一跳,忙抱緊孩子推脫說:“山裡日子過得很好,不想去京城,吵得慌。”
秦延之似乎是長長嘆了一口氣,聲音些許落寞,他說:“也罷,說好等你三年。”他說得情真意切,眉心眼角全是道不盡的思戀,我卻並未往心裡去,左右假話聽多了,真話便也當假話聽進耳朵裡,無甚感覺。
伺候我的幾名婢女僕婦是他從宮中調來的,原想着在我產子後的幾個月內幫我照看孩子,順帶也讓我享受一下公主待遇。卻沒成想那數十名老老小小的女子過不慣山中的日子,三天兩頭輪番病倒,到頭來卻成了我拖家帶口的照顧她們,這事委實愁人。
雞飛狗跳又過月餘,某日下山買藥的婢女回來跟我說:“夫人,漢北王家的質子今日便要送上京了。”小姑娘手舞足蹈,一派欣喜。
我驚詫於她一個姑娘家竟能如此心懷國事,遂擡頭問道:“遼東那場仗明明他們佔了上風,怎生這會兒倒是服了軟,巴巴送上一個質子?”
“……”那婢女一臉茫然,歪頭望向我,似乎並沒聽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於是又說:“難道攝政王也出了兵?按理說不會啊,他明裡雖是依仗蕭樓南,但也是防着的成分居多,以他的性子應當按兵不動,坐收漁翁之利纔對。”
“……”那婢女又把頭歪了歪,支吾半晌後羞紅着臉憋出一句:“夫人……我只是聽說漢北王家送上的質子丰神俊朗,俊美異常,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呢……您方纔說的話奴婢聽不懂……”
到底是小女孩心性。
我揉了揉額頭,而後擡眸對她說:“我方纔跟你說,平安的尿布有些髒了,你去屋裡尋塊新的來。”
那小丫頭點頭應了一聲便進屋去了。
院中的空氣清新,杜若草鬱鬱蔥蔥,山林裡的小鳥嘰嘰喳喳,隔着老遠傳到耳朵裡,我靠在椅子上輕輕拍打着熟睡的孩子,內心裡忽然就變得很寧靜很寧靜,就如同任墨予攻山那日,我在山下的營地裡散步,想好了這輩子跟他走,天涯海角,宮廷戰場,只要他一日以真心待我,我便將自己交付給他,就像感情這種東西,它本就不需要多麼驚天動地、震古爍今,只願能夠長長久久得相互依靠。
當天夜裡睡到迷迷糊糊,我聽聞山中迴盪着嗚嗚咽咽的笛子聲,間或夾雜着幾聲跑音的調子,樹林裡的鳥兒驚得撲撲騰騰一通亂飛,那陣勢像是要招來鬼。
平安也被嚇得放聲大哭,外屋裡看顧我的婢女統統驚醒,提着燈盞進屋哄孩子。
有小丫頭打着哈欠不滿道:“這是誰啊,笛子吹得這麼難聽還吹,鬼叫似的,嚇死人了,瞧把小姐嚇得。”
我披衣起身,下牀打開窗戶,讓笛子聲更清晰得飄進屋內,而後偏頭逗着孩子說:“也許是因爲那人吹的竹笛製材不好。”
“既然喜歡吹笛子,爲什麼不去買根玉的。”“也許是家境貧寒……”“我怎麼聽着像是牧童曲……”“不會吧,這樣的牧童曲會嚇死牛的……”小丫頭們七嘴八舌小聲討論。
我將平安整個罩在狐裘中,生怕山裡的寒風吹到她,我翕動着嘴脣用脣語跟平安說:你的爹爹是個牧童,最拿手的便是這首曲子。
小孩子癟了癟嘴角,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摸摸她的小臉蛋可憐道:“孩子,淡定,今天他已經算是超長髮揮了,這個調子還是勉強能聽的,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他吹給我聽的……那才當真是嚇人。”
於是平安的嘴角更癟,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得瞅着我,好不令人疼惜。
如此一夜無眠。
轉日清晨聽聞漢北家那位俊美的質子昨夜宿于山下的****村,有感於落雲山的秀美景色,連夜登山遊覽,且即興譜就一段曠世笛曲,震驚了整個落雲山的鳥獸。
我想,他大概還不知道我在落雲山,或者他知道我在落雲山而故意吹笛子摧殘我。
無論如何,任墨予此行作爲質子入住京城,必是凶多吉少。
我趁着正午日光好的時候鋪開宣紙,研上墨,提筆給秦延之寫了洋洋灑灑得一封長信,讀來聲情並茂,慷慨激昂外帶催人淚下,具體內容是說我在山林裡呆的發悶,想要到京城散散心,見見世面,順帶拜訪一下多年前的故人,四五年不見實在是思念得慌。
我將信摺好正要封口,低頭默默思忖了半晌,終是拆開來提筆加了一句話:多日不見,甚是掛念。
如此,我便可如願以償得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