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許並不需要急着拒絕，如果我是你，我會選擇去徵求一下她的意見。我僅僅是通過一串串枯燥而冰冷的數據去了解她的，你是通過長時間的陪伴瞭解她的。”
“儘管我們都認爲已足夠了解她，但不可否認也許我們對她的這種瞭解，也只是窺到了那龐大冰山的一角而已。”
海蒂已經轉身朝着試驗室的門口走去，但她仍沒有忘記給自己這唯一的依附者再多送上一句忠告。
“侯爵已經等了很多年，所以他應該不會介意再多等上幾天。我會給你們一個短暫的假期，你可以帶她去任何你認爲合適的地方，讓她自己親口說出她的選擇。”
“不要試着去替她做決定，讓她自己親口說出來。洛，相信我，這絕對是不一樣的。”
海蒂離開了試驗室，她也打算給自己小小地放個假。她將在洛離開的這段難得的短暫假期之中，去稍稍研究一下克洛博士曾經的研究成果。
而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她覺得洛並不適合待在這裡，甚至不適合待在侯爵的府邸。所以，她給洛和依創造了一個十分難得的假期。
海蒂的忠告和酋長曾經跟洛提起過的建議有些相似，這足以引起洛的重視。儘管他隱隱覺得海蒂似乎是在有意地支開自己，但與依的命運相比，其他的一切真沒那麼重要了。
洛望向了仍在一旁低頭看書的女孩，依似乎已完全沉浸在了獨屬於自己的世界之中，在手中那本已破舊得有些乾燥的硬皮書所描繪出的預言中探索着。
“聖靈所說的話，凡有耳的，就應當聽。那聖潔的真實拿着大衛的鑰匙，開了就沒有人能關，關了就沒有人能開的門。我知道你的行爲，你略有一點力量，曾遵守我的道，沒有棄絕我的名。我在你面前給你一個敞開的門，是無人能關的……”
依似乎在誦讀，誦讀手中的那本書。她的聲音依舊如曾經那般飽含磁性，還隱隱有着一種肅穆之感，有點像那在向自己的信徒傳道布經的酋長。
如果摩斯博士還活着的話，他應該能聽得出來，依在誦讀的部分，是啓示錄中那關於“救贖與審判”的部分。
肅穆的誦讀聲逐漸低沉了下去，依那雙如藍寶石般清澈的眼眸中露出了一絲疑惑，她終於擡起了頭，看向了正微笑凝視着自己的洛。
“洛。”
依合上了手中的書本，站起身走了上去，靠進了洛的懷中，就像曾經那般貪婪地享受着洛的體溫。
“我聽到了你在誦讀它，你喜歡這本書？”
洛低下頭，尋找着懷中那道湛藍的光，卻最終未曾找到。依不知從何時開始，已不再像嬰孩時那般與洛對視。
那曾與自己相依爲命的女嬰長大了。
洛感到了些許的欣慰，也感到了濃濃的的失落感。
“我喜歡這本書，但它有些地方讓我感到了疑惑，我不太懂……”
依的聲音輕柔而慵懶，就像一隻膩味在主人懷中的小貓。
“我可以帶你去一個地方，關於它裡面疑惑的地方，你也許能在那裡找到答案。”
洛見過依專心讀書時的模樣，在海涅的涅槃小鎮，在涅槃小鎮內那座圖書館。所以，洛再次帶依來到了這座有着足夠多書籍的圖書館，已再次屬於黑人教官卡米拉的圖書館。
侯爵的府邸內也有類似的圖書館，規模更大，藏書也更豐富，但洛還是選擇了涅槃小鎮。
至少在涅槃小鎮，沒有像馬爾斯那種體貼的侍者隨時等待着尊貴客人的召喚。
而且洛並不認爲海涅會把自己當成敵人。
洛並不能算是涅槃小鎮的朋友，但圖書館的佔有者卡米拉教官仍用朋友之間的禮儀接待了洛和他的女孩。猶如一塊燒不紅的鋼胚般堅硬的女黑人卡米拉很清楚依的身份，或者說很清楚依將來在貝古家族的身份。
再次置身於那泛着沁人書香的海洋之中，依早已不再是那卑賤的圖書館清理工，她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去翻閱自己喜歡的書籍，並在一摞摞厚厚的工具書中尋覓着自己想要的答案。
卡米拉教官也第一次將洛帶到了圖書館的三樓，帶到了獨屬於卡米拉的私人空間，甚至連海涅都未曾踏足過的所在。
“海涅閣下不在城裡？”
在與這似乎並不擅長交談的卡米拉教官相對而坐了很久的時間之後，洛終於開口打破了這有些壓抑的氣氛。
“她遠行了，涅槃小鎮短時間內都是我說了算。所以，對於我接下來要詢問的問題，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回答，否則我不介意再讓你嚐嚐我拳頭的滋味。儘管你已經邁入了超階，但我保證仍可以一拳把你揍成一隻熟透了的紅皮蝦。”
卡米拉的話語非常生硬，就像剛出爐的鋼胚那斑駁而粗糙的皮膚。隨着她雙肥厚嘴脣的蠕動，趴在嘴脣上方的那隻大鼻子也跟着不規律地顫動了起來，像極了一隻趴伏在爛泥潭邊哈氣的蟾蜍。
洛的眉頭微微皺了皺，沒有人喜歡被人威脅，除非對方有着足夠的實力將這種威脅變爲現實。
結果，洛終於再次品嚐到了卡米拉教官那隻拳頭的滋味，仍然像第一次那般簡單而暴力，已邁入超階的洛仍然無法躲開，甚至連腦袋都有些昏昏沉沉的。
涅槃小鎮的規則依然沒變，誰的拳頭更硬，誰便擁有更多的話語權。
洛並沒有把揍得他混身發軟的兩拳放在心上。依在涅槃小鎮居住的那些時日，這個醜陋的教官曾給予了她極大的幫助，洛是一個知道感恩的人，他對卡米拉是有着感激的。
“你送過來的人，是你的女兒，還是你的妹妹？或者是戀人？”
卡米拉曾經問起過依這個問題，現在她又把同樣的問題，擺在了洛的面前。她揍洛的那兩拳，也許僅僅是爲了讓洛沒有足夠的精力去思索這個問題。
洛擡起了頭，深邃的黑色瞳孔之中散出一絲溺愛，一絲呵護，還有一絲捉摸不定的幸福感。
在這進化和殺戮充斥着的荒野之上，幸福感是極爲珍貴的東西，就像那似乎早已滅絕的“原人”一般稀有。
“我也不知道。”
洛緩緩地說了一句，並把目光投向了那通往二樓的樓梯口。
卡米拉知道洛並沒有撒謊，也沒有絲毫糊弄自己的打算，儘管他已足可以硬抗自己兩拳。
有着“冰原屠夫”之稱的卡米拉絕對是某一類人羣中混得最慘的一個，她的地位甚至不如那有着畸形愛戀的熾暗天使。
卡米拉的大半生都是在殺戮中度過的，擁有黑色皮膚的她也曾相信過所謂的“愛情”，但最終這種對她和她的皮膚來說極爲“奢侈”的東西，最終伴隨着面目全非的容顏徹底地消散在那飄雪的冰原之上。
如果沒有海蒂，卡米拉應該早已化爲了荒野之上的一堆腐爛的泥土。
“如果她有一天改變了模樣，變得像我這般醜陋，甚至變成了你極爲陌生而厭惡的另一種存在，你還會像現在這般陪着她嗎？”
卡米拉再次開口問了一句，話語中已多了幾分揮之不去的煩躁，猶如處於鐵錘敲打之下的火紅鋼胚濺起的火星。
洛並沒有回答卡米拉的這個問題，因爲他始終在不顧一切地阻止着這種情況的發生。
“卡米拉教官，亞神的歸宿是什麼？只能選擇無休止的沉睡或者最終的毀滅嗎？”
關於依的未來，洛覺得這個仍然可以一拳將自己揍得渾身散架的教官，應該會有着自己的見解。
畢竟，並不是每一個亞神，都敢像卡米拉這般活得肆無忌憚。
“歸宿？沉睡或者毀滅？誰跟你說的？海蒂閣下？這不給人絲毫希望的極端觀點，應該是她提出的吧。”
卡米拉站了起來，把屁股下面那條由粗大鋼筋簡單焊接而成的板凳一腳踹飛了老遠，搖晃着臂膀走向了牆角處放着的那塊凹凸不平，跟她的身軀差不多大小的黝黑鋼胚，貨真價實的鋼胚。
“舊時代有句話，理論所不能解決的疑難問題，實踐將是你唯一的出路。海涅曾救過我的命，儘管已償還了這份人情，但我仍對她心存感激。”
卡米拉用自己那蒲扇般大小的手掌輕輕摩挲着面前這塊凹凸不平的鋼胚，忽然一拳打了上去，在整棟樓層的劇烈震顫之中，鋼胚之上再次多了一個清晰的深深拳印。
“亞神，並不是毀滅的開始，而是另一種生命形態的開始。”
卡米拉再次伸手摩挲着鋼胚之上的拳印，並一點點地將它抹平，就像自己從未打出過一拳，那拳印也從未出現過一般。
“就像有些貴族老爺們那臃腫的身軀，貪吃並不是唯一的原罪。懶於宣泄，或者說無法宣泄，纔是導致他們毀滅的真正原因。”
洛望着那早已恢復如初，黝黑而冰冷的鋼胚，雙眼開始快速地閃爍。
“胃口好，吃得多並不一定會發胖，你還可以做些其他的來消耗體內那股將自己推向毀滅的力量，比如我剛剛的那一拳，也許可以讓我再晚上一些時間掉進深淵裡去。你不覺得這種簡單而粗暴的方式，要比卡迪文家族那些愚蠢的沉睡者要高明一些嗎？”
洛明白了卡米拉想要告訴自己的東西，這也許正是他在苦苦尋覓的東西，也許可以讓依避免沉睡，避開那無盡的深淵。
但與這明顯體力要高於智力的黑人教官相比，海蒂的權威性似乎更大一些，如此淺顯的道理，海蒂不可能想不到。
而且，卡迪文家族的沉睡者，甚至包括貝古家族的族長阿芒迪娜，都選擇了用長時間的沉睡，來延緩邁向未知的腳步。
他們爲什麼不選擇卡米拉所說的這種方式？
通過捱過的兩拳，洛發現相比塑變或者隱匿，有時候簡單而直接，甚至會更有效，殺傷力也更大。所以，洛將自己心中的疑惑直接問了出來。
然後，他得到了卡米拉一個大大的白眼，猶如看白癡一般的白眼。
“你應該跟卡迪文家族的那些沉睡者打過交道，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從沉睡中甦醒後都拒絕再次沉睡，這也是卡迪文家族有着“清理者”這種特殊存在的原因。”
“你可以想一下，當擁有着恐怖毀滅力量的沉睡者大量甦醒，都要用簡單而直接的方式來宣泄自己體內已壓制不住的能量，整個荒野，甚至整個星球，將會面臨什麼樣的浩劫？”
洛沉默了。
洛最熟悉的沉睡者，應該是那如颶風一般的厄里斯，而且厄里斯僅僅是一名超階異能者，甚至連主宰都不算，但她體內的能量，已足以讓H913聚集地所在的那片荒野徹底化爲焦土。
如果大量的主宰，甚至亞神都通過這種方式來避免沉睡，那麼早已被造物主遺棄的人類，將再次面臨滔天的浩劫。
就像那場埋葬舊時代，拉開新時代序幕的核戰浩劫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