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是最後一個見到八阿哥的。
那是在隨後幾天的一次聚會裡,聚會的人員是小圈子,葉家,以及和葉家相關的家族。胤祥的身份是璩競堯的準女婿。
聚會的人並不多,胤祥進來就看見葉遜……或者該說他的八哥,正微笑着和一個長者絮語什麼。
他一直等到那位長者離去,這才獨自走過去。
“八哥。”他走到八阿哥面前,語氣不算親熱,也絕不疏遠。
八阿哥仔細打量着他,微微一笑:“老十三,好幾年沒見了。”
“是,好幾年了。”胤祥也微笑道,“本想去八哥府上,但聽說八哥這兩天沒在家。”
八阿哥點點頭:“葉遜的母親身子不大好,我過去陪她。”
這時候,璩嘉卉走過來,她看看八阿哥,然後衝着八阿哥道:“八爺吉祥。”
八阿哥一愣,卻笑道:“她也知道了?”
胤祥點頭:“大家的事情都沒瞞着她。八哥放心,嘉卉不會出去亂說的。”
正說着,璩竟堯也走過來,看見女兒女婿正和葉遜攀談,他略有點訝異:“咦?你們怎麼談得這麼來?”
八阿哥衝着璩竟堯恭敬地微微鞠躬:“璩伯父,我和嘉卉他們正談過去的事情呢。”
璩竟堯笑道:“過去的事?”
他看看女婿和葉遜:“怎麼?難道你們認識?”
胤祥剛想推說不認識,八阿哥卻一本正經道:“當然,認識很多年了。”
璩竟堯愈發驚詫:“是麼?怎麼認識的?”
八阿哥笑道:“小時候他被人欺負,把腦袋按在金魚缸裡,半個身子都跌進去了。差點嗆死——是我把他拽出來的。”
璩竟堯笑道:“真沒想到你們倆還有這種交情,十三,你和阿遜這麼熟,怎麼沒和我提過?”
胤祥一時尷尬,八阿哥說的是實話,可眼下這種狀況,讓他如何承認?
八阿哥微微一笑:“此所謂貴人多忘事。或許十三不願意承認吧。”
胤祥的臉都紅了!
璩竟堯卻笑道:“怎麼會不好意思承認!這麼榮耀的事。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八阿哥仍舊微笑:“或許對他而言。認識我這種人不是什麼榮耀的事。說來也是我的不好,人家不願承認,我卻一個勁兒提往事。倒像是我總記得自己施恩於人似的。”
璩竟堯被他說得一頭霧水,卻聽八阿哥繼續道:“璩伯父,我忘記恭喜您了,找了這麼好的一個女婿。這麼有出息。”
璩竟堯笑起來,他看看十三:“你是說十三麼?十三人是很好。但是出息嘛,哈哈!我也不指望他有什麼大出息。”
“咦?怎麼會沒出息呢?”八阿哥故作詫異道,“十三如今是明星,又是金牌製作人。且別說這個,倒回去三百年,像他這樣的連親王都做得來。”
璩竟堯大笑:“怎麼會!阿遜你誇張了。”
“我絕不是誇張。”八阿哥一本正經道。“璩伯父,十三是生逢其時的命數。就算靠山倒了他都不會倒,特別會趨利避害。”
璩竟堯只覺他這話裡古怪,卻怎麼都弄不明白,到底是讚揚還是諷刺,胤祥氣得嘴脣發白,他聽得懂,八阿哥在諷刺他原先依附太子,後來又依附四阿哥。但他沒發作,卻仍舊微笑道:“葉先生在開玩笑。”
八阿哥揚了揚眉毛:“怎麼是開玩笑呢?璩伯父,您也甭怕他沾您的光,這往後,您還得沾他的光呢。他這樣的人,到什麼時候都是順風順水的,天生善於拐彎,比我強多了。”
胤祥被他一刺再刺,終於忍不住,也冷笑道:“是不是順風順水,那我不知道,但我卻見過辛者庫的賤奴之子,乘主危國疑之時,廣結黨羽,妄蓄大志。要說比起這樣的人,那我的能耐可差得太多了!”
胤祥這番話,正是康熙皇帝在一廢太子的同時,申斥八阿哥的口諭。
八阿哥一聽這熟悉的句子,臉色驟變!他的身子不禁都跟着微微發顫!眼前彷彿就看見那裹了黃綢的鐵索,朝着他的頭頂套過來……
雖然完全聽不明白這裡面出了什麼事,但璩竟堯也感覺到氣氛不妙,他慌忙打圓場道:“十三你在說什麼?什麼辛者庫的?怎麼竟說起古語來了?你們也真是的,都是年輕人,卻比我這個老傢伙還古板,好了好了,大家也不要乾站着了,阿遜,我們失陪一下。嘉卉,十三,這邊來,齊叔叔一直說要見見你們……”
胤祥哼了一聲,跟着岳父走了兩步,轉頭,又衝着八阿哥冷笑道:“八爺,失陪了。”
然後,他拽着嘉卉快步離開。
因爲太生氣了,整場聚會胤祥都很沉悶。
結束之後,嘉卉將他送出來,她看着胤祥,小聲說:“你和八爺這算是鬧翻了?”
胤祥冷冷一笑:“我和他,從來就沒有好過。我和四哥一向是太子黨,他身邊一羣八爺黨,原本也沒法在一個牆頭下說話。”
嘉卉說:“他這次來者不善,一開口就嗆着火藥味兒。十三,你得小心點,說不定他往後還會給你和四爺使絆子的。”
胤祥點頭:“這我知道,我早料到了。”
胤祥回到家裡,胤禛還沒睡,獨自在房間裡看書。
胤祥進來,恨恨把圍巾摔在牀上。胤禛轉頭看看他:“又怎麼了?和誰生氣呢?”
胤祥冷冷一笑:“四哥,我今天在聚會上遇見老八了。”
胤禛有點詫異:“是麼?”
“嗯。本來我還想着,大家逃難到這裡,都不容易,雖然以前有嫌隙,如今也就不提了。和和氣氣的就算了。沒想到這傢伙,一上來就對着我冷嘲熱諷。”胤祥說着,一翻身倒在牀上,把手枕在腦後,“當然了,我也沒客氣,給他噴回去了。沒讓他討到便宜。”
胤禛皺着眉頭。沒出聲。
“四哥,你看出來沒?老八變了。”胤祥突然道。
“怎麼?”
“他比以前更狠了。”胤祥看着他,“以前他還知道韜光養晦。在場面上還能保持風範,雖然暗地裡害人,但再怎麼,他也不會當着面給人難堪。”
胤禛聽他這麼說。不由想起上次見面,八阿哥說的那些綿裡藏針的話。
是的。八阿哥一直是笑着說的話,而且一看胤禛臉色變了,就趕緊打圓場說自己是“開玩笑”。但他那些話裡面,那濃到嗆鼻子的敵意。以及暗藏着的陰險動機,五歲的孩子都能聽出來。
“他瘋了。”胤祥下結論道,“老八如今這樣子。活像個亡命之徒。四哥,他竟連顏面都顧不得了。他心裡恨咱們。恨得恨不能一刀殺了咱們。”
“我倒不覺得他比以前更狠。”胤禛突然淡淡地說。
胤祥一愣!
“他變得容易失態了,是麼?”胤禛看着他,“以前的老八,處事圓滑,刀切豆腐兩面光。那是因爲他沉得住氣。如今他說起話來動刀動槍的,那隻能說明,他沉不住氣了。”
“爲什麼他沉不住氣了?”胤祥詫異道。
“因爲八爺黨已經不存在了。十三,你還看不出來麼?他的後盾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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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這麼一說,胤祥倒是想起一件事。
幾天前,九阿哥他們去看望八阿哥回來,因爲開着那輛布加迪,胤祥在樓梯口遇見他們,就開玩笑說,十阿哥是心誠則靈:想要布加迪,布加迪就來了,這往後可發達了。
豈料,十阿哥沒好氣道:“發什麼達!又不是好事情!”
一句話把胤祥給說愣了。
那晚兩個回到家,很明顯臉色都不大好,還嘀嘀咕咕的。次日,九阿哥和胤禛說,八阿哥叫他們搬出去,搬到靜海路去和他同住。
九阿哥說話時,神色顯得很尷尬,看上去一點都不愉快,更談不上趾高氣揚。
胤禛沒說什麼,只點了點頭。
接下來,九阿哥和十阿哥一直在收拾東西,可這都收拾四五天了也沒收拾完。就這種收拾的速度,很明顯,他們並不想搬過去和八阿哥同住。
想到這兒,胤祥有點兒困惑:“可這是爲什麼呢?九哥他們見到老八,不是應該很高興,相見恨晚纔對麼?”
胤禛默默無語片刻,才緩緩道:“也許是因爲,大家都變了。”
胤祥說:“我覺得老八沒變,他還在一心和咱們作對呢!”
胤禛合上筆記本,忽然道:“他不明白,我現在根本就不想和他鬥了,可他卻好像被困在鬥獸場的牛,停都停不下來……”
良久,胤祥才道:“雖然八爺黨已經不存在了。但他背後還有葉家。四哥,你得當心啊!老八不會善罷甘休的。”
那晚因爲聚會上根本沒吃東西,胤祥又去廚房想弄點煎餃,正熱油鍋呢,十阿哥端着顏料盤子出來洗畫筆。
“天天叫着不能發胖,這大晚上的,又吃東西。”十阿哥鄙夷道,“你沒吃飯啊?”
提到晚上的事,胤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也不看十阿哥,只是盯着冒熱氣的油鍋,突然道:“十哥。這往後,如果我和八哥翻了臉,你和九哥可別拉偏架。”
好端端的,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把十阿哥說愣了。
“這是從何說起?”他吃驚道,“八哥又把你怎麼了?”
胤祥冷笑道:“八哥如今渾身長蒺藜,挨不得,碰不得。今晚我在宴會上好生和他說話,他呢,張口閉口的不饒人,一個勁兒拿話刺我!還當着嘉卉爸爸的面!”
十阿哥被他說得一臉震驚:“你和八哥吵了?”
胤祥索性關掉煤氣爐,轉頭看着十阿哥:“我不爲他是八哥,我是爲他這樣無緣無故的傷人。我今天好幾次給他遞臺階,求他就坡下驢算了吧,他不,他非要說!而且說得那麼難聽!我他媽招他惹他了?他是不是非得把我攆出聚會他才痛快?我做什麼了他這麼見不得我!十哥,你們就快搬去靜海路了,我呢,原本這時候不該說這話的。我和八哥看來是見不得面了,我今晚把這事兒告訴你,是不想到時,連累得你倆難做。”
他說這些,原沒指望十阿哥同情他,胤祥以爲十阿哥會訕笑着搪塞過去,像以前那樣和稀泥。
但沒有。
十阿哥沒笑,也沒說話,只低着頭,嘩嘩洗着筆和顏料盤。
過了好半天,他才點頭道:“老十三,你放心,我知道輕重。九哥比我更知道輕重。”
他這態度讓胤祥詫異,他不由想,真讓四哥給說着了。
八爺黨已面臨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