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數年。
情況沒有絲毫的起色,胤禛依然沒收到來自外界的任何訊息,無論是安德烈那邊的,還是研究所那邊的。
他甚至不能確定,安德烈他們究竟是過不來,還是在那邊也出了意外,自顧不暇。
希望越來越渺茫,彷彿雪夜一星不可觸摸的燈火,胤禛的性格也隨着時間推移,變得越來越冷淡,就連康熙,有時候都忍不住不悅,他說早年老四還有點活潑勁兒,這兩年是怎麼了?就跟個老頭似的,“朕還精神着呢,他倒先老了。”
康熙發這種牢騷的時候,胤禛就低着頭在下面一聲不出。
康熙的生命只剩下最後兩三年了,然而除了胤禛,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好在這幾年,八阿哥遵守了他的諾言,沒有再和胤禛作對,那些有可能起衝突的場合,他也儘量避開,以忍讓爲主——在外界他人眼中看來,倒像是八爺黨力量薄弱,再也無力和四爺黨對抗了。
斯傑潘卻哼哼冷笑說,這不過是八阿哥的權宜之計,王爺不見上次皇上派兵西寧,就是挑的十四阿哥?還受封大將軍王……這分明就是八阿哥他們在底下使勁兒的結果。
胤禛微微嘆了口氣。
他最近發覺,最適合斯傑潘同學的表情就是抱着手臂哼哼冷笑,簡直就是漫畫裡典型的那種腹黑三白眼形象。
斯傑潘這幾年,和八爺黨的關係變得更壞,暗中整垮了九阿哥他們好幾場密謀。對九阿哥他們來說,最可恨的已經不是胤禛,而是胤禛手下這個“無孔不入”的洋人。就連胤禛都沒想到,斯傑潘這傢伙,搞起諜報工作真是一把好手,只要他想知道,就連阿哥們晚上是摟着哪個愛妾入眠,連這種事斯傑潘都能給他打聽到。
但是敵人們揪不到斯傑潘的錯,斯傑潘一沒貪污受賄,二沒賣官鬻爵,兩袖清風八面玲瓏,甚至手中沒有多餘的一兩紋銀、一畝田地。此人乾淨得令人髮指,身邊連個丫頭都沒有。而且斯傑潘有官職,有地位,還曾面聖過一兩次,康熙據說也挺賞識他,康熙聽胤禛講,這洋人是從一個漢字都不認識起步,勤奮苦讀才走到如今,而且見他才思敏捷,對答如流,就更加欣賞。
因此,這人早已不是nobody,他就是胤禛的影子,動了他,就等於直接動胤禛,九阿哥他們還沒這個膽。
有時候胤禛也想,斯傑潘是不是太閒了,所以把有限的精力全部投入到無限的奪嫡鬥爭裡去了?
他要是安個家,或許會好一些。
然而這事胤禛沒法和斯傑潘提,有時候他的那些手下,比如高無庸他們,問起這事兒,問他“爲什麼不恩典給斯傑潘一個丫頭”,胤禛每每無言以對。
斯傑潘是個gay,他把女人嫁給他,不光對不起斯傑潘,更對不起那個無辜的女人。
女的不行,那……男的,有沒有可能呢?
但是胤禛看來看去,也沒看出斯傑潘對誰表現出好感,唯有一次,他發現斯傑潘似乎在關注一個官員,那人是個理藩院的一個主事,三十出頭,履歷一帆風順,一門三進士,自己又是欽點的探花,是那種少年得志的人物,長得也算蠻好看的,有點像某個明星——胤禛苦苦思索良久,才依稀記起那明星似乎叫王凱——難道斯傑潘喜歡的是這一款麼?
他觀察了斯傑潘好幾次,每次都看見斯傑潘望着此人離去的背影發怔,胤禛心中就暗想,是不是喜歡人家呢?要不要自己給他牽個線?
如果對方是女性,那就好辦了,三媒六聘的把人娶過來也就行了,憑他是天仙美女,豪門千金,王爺做主難道還有不成麼?
問題是對方是男的,還是朝廷命官!
於是胤禛私下叫人打聽那個主事的過往,主要是詢問他有無同性的傾向,以前逛過相公堂子沒,家裡有沒有孌童,過去曾經和同性有無產生過緋聞軼事……結果,一概全無。
調查結論是,此人是個鐵桿的異性戀,而且還好色,年方而立就娶了三個小老婆!
……打一桌麻將都嫌斯傑潘多餘。
胤禛正暗自嗟嘆,卻不想他這樣細緻的調查人家,引來了後患,那主事不是後知後覺之人,馬上就發現雍親王在調查他,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雍親王調查自己,這還能有什麼好事兒?!豈不是家破人亡的預兆!
那人左思右想,乾脆主動來雍王府,汗如漿出地向胤禛承認錯誤:原來他曾經在負責的耕牧項目上,故意算錯田畝,將一部分銀兩落入自己腰包,造成了國家損失——雖然日後因爲生性膽小,又加上良心發現,於是想盡千方百計,把漏洞彌補回去了,但畢竟還是瀆職了。
而且他貪也沒貪多少,前後一起算來,不超過一百兩銀子。
……做賊都做得這麼沒出息。
胤禛不動聲色地聽着他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又自扇耳光的“作檢討”,心裡又好氣又好笑,他想,這叫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按照現代法律,這傢伙犯的是職務侵佔罪——但既然漏洞已經補齊,人也主動坦白了,胤禛也就懶得管這事兒了。
最後他掀了掀眼皮,來了句“下不爲例”,就把人打發了。
……直至出來雍王府,那人還猶如夢中,他以爲他得被全家抄斬呢。
胤禛搞的這一出,叫斯傑潘也知道了,他很詫異,忍不住問,爲什麼胤禛單單把這個人挑出來,是不是發覺他有瀆職的行徑。
胤禛卻一臉憂鬱,支吾半天,忽然問斯傑潘:“你是不是喜歡他?”
斯傑潘開頭還沒聽懂,等他明白了,頓時大怒!
“我哪有喜歡他!王爺在想什麼呀!”
胤禛也不好意思了:“那你怎麼每次見到此人,都會出神?”
“我哪有出神!”斯傑潘氣得臉都紅了,“我那是在琢磨他犯下的事兒,琢磨我該什麼時候收網!”
纔不是,胤禛心想,必定此人是有些什麼地方特別,才引起了斯傑潘的關注。
過了好久之後,某次,他又在理藩院遇見此人,等那傢伙唯唯諾諾告辭離去,一轉身,胤禛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就明白了。
這人的背影,和九阿哥,十分相似。
弄明白了原因,胤禛心中,竟不知是什麼滋味。
後來,他就拿話敲打斯傑潘,問他,想沒想過安個家。斯傑潘卻一臉正義凜然道:“大業未成,王爺一日不登大寶,我就一日不安家。”
胤禛嘆道:“何必把話說得這麼絕?皇上萬壽無疆,你這樣一天天蹉跎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
“不會那麼久的。”斯傑潘陰冷冷道,“王爺不用憂心,也就這兩年了。”
他在胤禛面前一向肆無忌憚,因爲胤禛從不責罵他,過分的寬容,導致斯傑潘越來越放肆,就連胤祥都不放在眼裡。
胤祥很生氣,他不明白四哥爲什麼這麼寵着這個洋人,而且諸多事情,胤禛都交給斯傑潘去辦,卻不交給他,就彷彿和他有隔閡。
胤禛明白,這並非是有隔閡,而是他不願意看着弟弟成爲一個特務頭子。
十四阿哥出征的事,八阿哥曾私下向胤禛致歉,他擔心胤禛誤會他在此事中動了手腳。
胤禛卻一臉淡然道:“無所謂,反正這事兒不會有第二個人選。”
他這幾年總是這種態度,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一臉的無所謂,風雨不驚。八阿哥起初以爲他是裝出來的淡泊,後來發現胤禛是真的不當回事。這讓八阿哥很困惑,他四哥到底把什麼事放在心上呢?
好像就連爭奪皇位都不積極。
胤禛說:“不是說了麼?我唯一想做的就是保證你和斯傑潘的安全,別的事情,我都不放心上。”
那天臨別,八阿哥忽然又問起那個“雍正”的事。
“四哥,你說的那個雍正,他真的會來京城找我?”
這幾年,八阿哥多次追問起這個名字,每次,胤禛都只給他一個時間期限。
今天也一樣,胤禛看了他一眼,點點頭:“他會來的。還有兩年零三個月。”
八阿哥再忍不住,又追問:“爲什麼非得再等這麼久?爲什麼他不肯立即過來?他現在在哪裡?在幹什麼?”
“時候未到,他來不了。”
胤禛把時間說得如此精確,實在不像敷衍,八阿哥只得把滿腹的話給嚥了回去。
看着他滿眼的期待,胤禛暗自苦笑,他心想你那麼盼着雍正幹嘛?他真來了,你得氣死了。
然而,關於雍正朝自己究竟該如何對待八阿哥他們,胤禛自己也沒想好,他只秉持了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他決不能殺老八。
那天八阿哥從私會之處回到貝勒府,九阿哥和十阿哥都已經等在那兒了,原來遠在西北的十四阿哥又來了一封信。
然而今天不知什麼緣故,八阿哥只覺得有些懶懶的,信雖然拿在手上,他是既不想拆,更不想看。
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無聊。
看他這樣子,九阿哥神色猶疑,他思忖良久,才問:“八哥剛剛是從何處來?”
八阿哥擡眼看了他一眼,只淡淡道:“去和幾個友人喝酒去了。”
他在說謊,九阿哥暗想,八阿哥身上一絲酒氣都沒有。
十阿哥卻按捺不住,他粗魯地說:“八哥,你說實話,是不是又去見老四去了?”
既然被他說透,八阿哥臉色也沒變,他點點頭:“碰巧遇見四哥,說了兩句而已。”
“說了兩句而已?!”十阿哥叫起來,“八哥,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九哥都說你多少回了!叫你別去見老四,你就是不聽!”
這些年,十阿哥的這種話,八阿哥也不知道聽了多少,他也不氣,仍舊淡然道:“怕什麼?老四又不會害我。”
九阿哥在一旁,陰測測道:“八哥,你再這樣,大家都疑心你得倒戈到老四那邊去了。”
八阿哥一笑:“反正我也當不了皇上,談什麼倒戈?”
他這麼一說,九阿哥和十阿哥對視了一眼。
九阿哥試探着問:“八哥,你改主意了?老十四這邊……你覺得不妥?”
八阿哥愣了半晌,方纔會意過來。
原來在十四阿哥出征之前,曾經秘密來了八阿哥這兒一趟,十四阿哥沒說別的,只熱切地表了一番忠心,那意思是,哪怕出兵在外,他也依然是八阿哥的人,依然是八爺黨的核心力量。
十四阿哥走了,九阿哥和十阿哥就合計起來,平心而論,他們也覺得八阿哥登基無望,但無論如何這寶座不能讓別的阿哥奪去,尤其不能讓老四奪去!
既然八阿哥的希望變渺茫,倒不如轉而將希望放在十四阿哥身上,而且皇上也很看好十四阿哥,受封大將軍王,就是個非常好的信號。
對九阿哥他們的意見,八阿哥本身倒沒什麼,他也自知不可能成爲繼承人,十四阿哥對他又一貫的忠心耿耿,其實九阿哥的意見很中肯。
然而今天,他這樣的態度,讓九阿哥他們起了疑心,以爲他不願意全力支持十四阿哥。
八阿哥並非不支持十四阿哥,只是,他忽然怎麼都提不起勁兒來。
他覺得這些勾心鬥角、密謀籌劃,都讓他煩透了。
無聊,太無聊了。八阿哥想,自己是怎麼了呢?怎麼對一貫熱衷的事情,都沒了興趣?
莫不是,被四阿哥給洗腦了吧?
他的腦子裡還想着今天胤禛說的那番話:我的目的,只是保住你和斯傑潘,僅此而已。
……如果四阿哥對他毫無敵意、甚至以保住他爲目的,那他還有什麼必要,聯合十四阿哥去打擊胤禛呢?
他怎麼能做如此對不起胤禛的事情呢?
見他神色古怪,九阿哥不由心頭大怒,他努力忍了忍,突然站起身:“八哥,事到如今,你再轉彎去投老四,叫我看也不會有好結果的!”
說完,他竟怒氣衝衝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