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這一句話,弘晸愣住,他呆呆看着父親,半晌,才遲疑地問:“阿瑪說什麼?”
九阿哥卻已經說不下去了。
他能說什麼呢?說打你的那個阿瑪不是我?說我這十年跑到四百年後去了?他的兒子已經被洗去了記憶,他現在空口說這些,弘晸怎麼會相信呢?
退一萬步說,把兒子丟在這兒被副本虐待,這不還是他的責任麼?
想及此,九阿哥把滿肚子的話都嚥了回去,好半天,只得啞聲道:“沒什麼,天不早了……去歇着吧。”
弘晸應了一聲,他又疑惑地看了父親一眼。
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覺得此刻在燭光裡的父親,看上去有幾分不同。
像個陌生人。
弘晸心裡咯噔一下,他不敢再想,忙快步退了出去。
那晚,九阿哥睡得很不好,他做了很多噩夢,夢裡出現了一張怨毒憤怒的臉,看上去非常熟悉,但他怎麼都叫不出名字來,要不是吳十七喚醒了他,九阿哥仍在噩夢中掙扎。
他支撐着冷汗淋漓的身體,從牀上坐起來,啞聲道:“叫我幹什麼?”
吳十七瞠目結舌望着他:“爺,今兒個您得上朝啊!您忘記了麼?”
九阿哥呆了呆,他看看窗外,時間還非常早,天都沒亮,外頭還是黑的。
他嘆了口氣,點點頭:“知道了。”
慢慢穿着衣服,九阿哥仍舊想着夢裡那張怨恨的臉,忽然間,他記起這臉孔是誰的了。
是斯傑潘的臉。
九阿哥垂下頭來,他覺得背上的衣服被汗給浸透,冰冷刺骨。
斯傑潘的情況,九阿哥已經從心腹和吳十七這兒探聽到了。一開始他得知斯傑潘沒死,不由喜形於色,他最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了。
心腹看他高興得滿臉春色,不由詫異:“主子,您這麼高興幹什麼?”
九阿哥有些不好意思,他咳嗽了一聲:“哦,我是聽說他……哦!我前兩天聽了個傳聞,說此人染恙,據說那病還不大好治,都說命不久矣。”
那心腹想了想,搖搖頭:“這個,奴才還真沒聽說過,怕是沒這回事吧,前兒個奴才還見着此人,看上去精神着呢。而且據說,那天他又在萬歲爺跟前進了小半個時辰的讒言。”
九阿哥一怔:“讒言?”
“可不是!”那心腹壓低聲音,以一種又憤怒又膽怯的語氣說,“奴才最近才聽說,原本萬歲爺對十四爺是想網開一面的,就因爲這洋人在跟前調唆!萬歲爺改了主意,這才把十四爺給關起來的。主子,您可得小心啊!這洋人雖然無根無基,可他說什麼,如今那位就聽什麼,言聽計從都沒到這個份上的!而今他又升了官兒,主子,這洋人對八爺和您恨之入骨,如今一朝權在手,豈不得往死裡作踐您和八爺?主子,您可得早做打算纔是!”
心腹這一席話,把九阿哥說得如同遭了雷劈!
他遣了心腹,第一時間將吳十七叫進書房,顫聲問他關於斯傑潘的事。吳十七雖覺得古怪,卻也不敢多問,於是從頭到尾將兩邊打交道的事,說給九阿哥聽。
整個過程濃縮起來,其實,就是“斯傑潘用十年時間,想方設法的殘害八爺黨尤其九阿哥”這一件事。
吳十七一面說,一面仔細端詳着主人的臉色,他覺得九阿哥看上去像是從塘子裡撈出來的溺死之人,臉色那麼黃,那麼古怪,皮膚裡透着慘青,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支撐不住肌肉,碰一下,就要嘩啦散在地上。
他不禁膽怯起來,小聲問:“主子?”
九阿哥垂着手,定在那兒一動不動,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輕聲問:“這麼說,他是想……我死?”
吳十七不敢接這種話。
九阿哥費力地扯了扯嘴角:“也就是說,只要找準機會,此人必定要置我於死地,對不對?”
沒有回答。
九阿哥擡起頭:“行了,老吳你先出去。”
等吳十七出去了,九阿哥又呆愣了好半天,這才慢慢拉開旁邊的抽屜。
他帶回來的藥,還擱在裡面,連塑料袋都沒拆封,是直接從研究所的製藥中心拿過來的。
……現在看來,真的不需要了。
上朝的那天,九阿哥心裡一直非常緊張,他既怕見到失憶的胤禛,也怕見到失憶的八阿哥,更怕見到他最想見又不想見的那個人……
等入了宮,天也才矇矇亮,進來朝房,十阿哥小跑着奔到他跟前:“九哥,九哥……”
九阿哥瞪了他一眼:“喊什麼啊你,一驚一乍的。”
十阿哥委屈道:“我這不是心裡發慌嘛,這麼多年沒上過朝了,我害怕……”
他旋即壓低聲音:“八哥過來了。”
九阿哥一擡頭,卻見八阿哥穿着親王的朝服,笑盈盈朝他們走過來:“你們倆那兒嘀咕什麼呢?”
九阿哥心裡一凜!
他趕緊笑道:“八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上。”八阿哥不在意道,“奴才們本來勸我別趕夜路,但我實在不願在外頭耽擱了,鄉野地方,吃不好睡不好的,還是儘早回京吧。”
他說到這兒,停了停,聲音變得有幾分古怪:“就算是爲國盡忠,也不能真把自己的命給搭上啊。”
八阿哥這話說出來,旁邊那些本來就是八爺黨的大臣們,神情都變得諷刺起來,很明顯,八阿哥這番話是衝着雍正在發牢騷。
旁邊,胤祥突然不鹹不淡地說:“八哥此言差矣,出門在外,人人都辛苦,那也只是辛苦些而已,何至於到了把命搭上的份?”
八阿哥轉過身來,笑眯眯看着胤祥:“老十三你不懂,總是往外跑的人,就會覺得外出太累,總是在家坐着的人,一朝被放出來,就恨不得天天不着家。”
他這一番話,說得胤祥頓時變了顏色!
他站起身,正想反駁,忽然聽見朝房外有個朗朗的聲音道:“廉親王這麼說,是在埋怨萬歲爺?”
九阿哥聽見這熟悉的一把嗓音,頓時渾身一震!
他不由轉過臉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朝房門口。
是斯傑潘。
只見他穿着官服,金色的長髮留起來,整齊束在後面。就像那些典型的白種男性,他的臉看上去,和十年前並沒有太大的變化,甚至沒有什麼衰老的跡象,只是眼角眉梢添了一抹冷峭。雖然他沒有剃髮也沒有結辮,但是通體上下,都沾染着一種強烈的不容忽視的氣息。
那是獨屬於大清官場的氣息。
九阿哥打了個劇烈的哆嗦!
他已經有十年沒見到斯傑潘了!
然而斯傑潘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那神色就彷彿無意間看見了一個討厭的東西,一個被隨手堆放在路旁的垃圾袋。
然後他迅速又把火力對準八阿哥:“若是萬歲爺讓廉親王累着了,下官願在萬歲爺面前,爲廉親王美言兩句。”
八阿哥淡淡一笑:“我和弟弟在這兒說兩句家常,你插什麼嘴?”
斯傑潘也不惱,他走到胤祥身旁,看看他,又看看八阿哥,忽然嘆了口氣:“八爺您誤會了,下官是在爲您着想啊!若是您也渴望萬事不管、在家中優哉遊哉的過上十年,下官一定會向萬歲爺進言,讓萬歲爺給您這個機會。”
羣臣臉色皆變,斯傑潘這意思,是要讓胤禛像康熙圈禁胤祥那樣,把八阿哥圈禁起來!
他看看臉色如土的八阿哥,又看看一旁神色古怪的九阿哥,金髮洋人非常做作地揚了揚眉毛:“九爺,您難道也有相同的願望?”
十阿哥哪受得了八阿哥他們被如此欺負,此刻再忍不住,突然大聲道:“斯傑潘!你少他媽人模狗樣的裝!當初你被俞謹害得又聾又瞎,不是我九哥照顧了你那麼長時間,你/他媽早倒斃街頭餵了狗了!”
九阿哥慌了神,趕緊喝止住弟弟:“喂!老十!別說這些!”
斯傑潘卻更加詫異:“下官什麼時候又聾又瞎了?怎麼下官自己不記得呢?還請王爺您明示。”
十阿哥還想罵,九阿哥又氣又急,用手捂着他的嘴:“你別添亂了成不成!”
十阿哥眼淚都快出來了,他說:“九哥……”
斯傑潘哈哈一笑:“敦郡王想說什麼,九爺您就讓他說嘛,難道,他要說的是下官和諸位大人不能聽的事情?”
九阿哥深深喘了口氣,他放下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斯傑潘看着他,一臉若有所思,他點點頭:“九爺您呢,和十爺一樣,總能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前兩天您和人說,下官身染沉痾,很不好治,並且命不久矣——”
九阿哥臉色大變!
他和心腹在自己的書房裡,關起門來說了這麼一句,不過短短一天,就傳到了斯傑潘的耳朵裡!
斯傑潘在他的府裡安插了耳目!
他在監視他!
九阿哥覺得五臟六腑都要發起抖來了!
他竭力支撐着,終於,啞聲道:“我只是隨口開個玩笑,斯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聽出他的語氣裡有分明的告饒,斯傑潘輕蔑地笑了一下,掃了他一眼,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