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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六甲從前是個“生意人”,而且是小本生意,幾樣簡單的樂器兼法器,就敢驅鬼捉妖,至於世上是否真有鬼妖,他全不在乎,佛典、道經信口亂說,從未想過其中的區別,只計算着賺錢之後買壺好酒。
直到有一天,他受聘去富人家裡驅鬼,多喝了幾杯,趕夜路回家,實在困得不行,於是走進一座無人的小廟裡,打算小睡一會。
藉着醉意,薛六甲斜眼看向廟裡供奉的大肚彌勒,笑道:“廟裡破敗成這樣,你還能笑口常開,我窮得叮噹亂響,幾杯酒下肚,也是笑口常開,所以咱們是一路人。既是一路人,就該互相幫助,兄弟,我在你這裡睡一會,不介意吧?”
薛六甲躺在香案上呼呼大睡,據他自己事後聲稱,連個夢都沒有,可是到了半夜三更,突然就聽到有人喊道:“徒兒快起!”
他不肯起,那聲音越來越響,最後如雷鳴一般,隨即他眼前一亮,看到一名法相莊嚴的菩薩在俯視自己。
薛六甲驚而跳起,雙腳像是不歸自己控制,奪門出廟,沒有幾步,身後的廟鬨然倒塌。
薛六甲嚇得醉意全無,心裡疑惑,剛纔叫醒自己的菩薩幻相究竟是誰?既無大肚,也無笑口,與彌勒沒有半點相似。
薛六甲就像着了魔一樣,回家之後翻找家裡僅有的佛經,未得線索,又去附近的寺裡向和尚打聽,終於明白,自己夢中所見就是彌勒,真正的彌勒,不是那個以訛傳訛的大肚漢。
這算不上多大的發現,看過佛經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薛六甲卻像是進入了一個新世界,花一個月時間讀完了有關彌勒的十幾本經書,雜糅自己的想象,創立了降世教。
最初,黃鐵娘以爲丈夫瘋了、傻了,惱怒不已,拿出從前的老辦法,抓起木棒就打,薛六甲的老辦法是一邊躲一邊說好話,創教之後,他卻改變策略,不躲不閃,任憑木棒落在頭上、身上。
“彌勒佛祖假借你手,用這木棒去除我半世塵污。”
“你連頭髮都不肯剃,信什麼佛啊?”
“剃度是如來的規矩,彌勒掌權,當然要改,不能與前朝一樣。”
兩人就這樣一個打,一個說,幾天之後,黃鐵娘累了,也信了,交出木棒,痛哭懺悔,那木棒後來就成爲降世王的神棒。
薛家的幾個兒女先後入教,尤其是小女兒金搖,從小耳濡目染,最爲篤信,讀過的經書比父親還多,但她很少開口講述,默默地跟着父母顛沛流離,信仰從未丟失,反而歷久彌堅。
她相信自己受到彌勒佛祖的垂青,但這是一件極私密的事情,與許多典故中的事蹟一樣,得道的師父對最爲得意的弟子總是私下傳授,師父不宣揚,弟子更要保守秘密,至於在師徒都不開口的情況下,典故是怎麼傳開的,那屬於“法力無邊”的範圍,薛金搖在這件事上學父親,不想、不問、不疑。
還在孟津北岸的時候,薛金搖就得到師尊的啓示,預見到東都將是降世軍的墳地,必須有人帶領將士返回秦州故鄉,從那裡開始建立淨土。
面對自己的“丈夫”,薛金搖願意透露一點秘密,“我預見到你了。”
“什麼時候?”徐礎忍住笑意。
“在孟津的時候,我預見到有個眼神明亮的男子將成爲我的丈夫,他會助我返回秦州。父親指婚,我一眼就認出是你。”
徐礎咳了一聲,“你大概是想家了,降世軍遠離故土,很多人都會思鄉……”
“你不信?”
“你指哪件事?”
“彌勒降世。”
徐礎想了一會,“亂世常有,而彌勒不常見……我也不是不信,接觸得太少。”
薛金搖指着徐礎手中的神棒,“當我同意嫁你的時候,父親還沒宣佈要將神棒交給你,對不對?”
“對。”
“連你自己也想不到。”
“可能祖王也沒想到。”徐礎已經看清薛六甲的路數,那就是沒有路數,全憑隨機應變。
“可我卻看到了,看到你能助我得到神棒。”
“你剛纔說我能助你返鄉。”
“一回事,沒有神棒,大家不會聽我的話,必須先得神棒,才能率衆回秦州。”
徐礎發現自己陷入困境,思忖片刻,“這樣好了,神棒是祖王親手給我的,總不能立刻交給別人,再等幾天……”
“明天過年,我預感到會有血光之災,必須儘快離開東都。”
徐礎倒是挺希望降世軍能離開東都,但不是現在,而且他也不相信薛金搖能說服秦州人放棄到手的一大塊肥肉。
徐礎搖搖頭,“不行,我的‘預感’跟你不太一樣。”
薛金搖拔出桌上的匕首,站起身。
她個子太高,徐礎驟感壓力,卻不退讓,“如果你的預感是殺夫奪棒,那就動手吧。如你所言,彌勒讓你預見到我,那就是佛祖對我有所安排,如果是要我今晚就死,我也不能違背神意。”
薛金搖一愣,她讀過的經書很多,卻極少與人爭辯,一時詞窮,放下匕首,“你得自願交出神棒,這是師尊對你的安排。”
徐礎想了一會,“不行,我現在還沒有這個‘自願’,顯然是佛祖覺得時候未到。”
薛金搖蹙眉,“爲什麼我的感覺跟你不一樣呢?”
“你再跟佛祖聊聊,或許他之前沒說清楚,也可能是你聽錯了。”
“祖師的話向來含糊,得自己理解……你在逗我?”
“絕無此意。我去送客,你自己細思慢想。”
不等薛金搖同意,徐礎轉身出屋,被冷風一吹,越發覺得好笑,搖搖頭,走向宴廳,那邊歡聲笑語不絕,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姑爺去哪?”幾個人從陰影裡走出來。
“去送客人。你們怎麼不在那邊喝酒?”
薛小乙笑道:“祖王讓我們在這裡看着,以免有人打擾姑爺的洞房之喜。”
“天還早,我再去喝幾杯。”
“天不早啦,姑爺快回洞房吧,祖王最喜歡金聖女,等着抱外孫呢。”
薛金搖被稱爲“聖女”,徐礎以爲名至實歸,上前兩步,小聲道:“別對外說,其實我是被攆出來的。”
薛小乙噗嗤笑出聲來,一點都不意外,“明白明白,金聖女的脾氣……姑爺慢慢就都知道了,但她心善,姑爺讓着些,多說軟話,沒有大事。姑爺今晚就別回那邊了,被親友看到不好。”
“那我就在這裡閒逛幾圈吧。”
“行,我們替姑爺擋着外人,保證什麼都不說。”
“晉王手下有一位譚無謂將軍,是我的結拜義兄,能請來嗎?我有幾句話要對他說。”
“那個配長劍的傢伙?”
“對。”
“呵呵,姑爺居然跟這種人結拜……行,我去找來。”
譚無謂很快到來,手扶長劍,腳步有些搖晃,看樣子酒沒少喝,一見到徐礎就道:“四弟,真的不能再等啦。”
徐礎與譚無謂在院中繞圈,薛小乙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隨。
“二哥有話儘管直說。”
“當然要直說。東都是個禍害,我真不應該……唉。”當初是譚無謂出主意奇襲東都,如今他卻後悔莫及,“大家都當東都是件寶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反而被束住手腳,走也走不快,躲也躲不得,作繭自縛,必釀大禍。”
“再請二哥細說。”
“東都士民逃亡,卻非潰敗。據傳,太皇太后蘭氏與湘東、濟北二王早有離意,很可能去往冀州鄴城。樑、蘭兩家挾持皇帝,應該是去了淮、吳兩州。大將軍奔西,奚氏南下。以此觀之,天成朝並未滅亡,當有反撲之意。”
“二哥所言極是。”
“東都四面環敵,從前是義軍圍天成,現在卻是天成圍義軍,可嘆義軍尚不自知,以爲奪得東都就是奪得天下,沉湎酒色,人人都想着巧取豪奪……”
身後的薛小乙聽不下去,插口道:“譚將軍說的這是什麼話?大家拼死拼活奪下東都,還不能分點好處啦?既然如此,還打什麼仗、奪什麼天下?”
譚無謂嘿然不語,拒絕與無知者交談。
徐礎轉身向薛小乙道:“這是我的結拜二哥,我們閒聊,小乙將軍聽聽就是,不必放在心上。”
薛小乙瞪了譚無謂兩眼,“看在姑爺面子上。你們聊,我去別處守着。”
薛小乙不愛聽這些胡說八道,轉身走到院門口,與手下人匯合,聊自己的事情,時不時發出笑聲。
徐礎回到譚無謂身邊,“諸王……”
譚無謂滿腹想法,不等徐礎說完,搶先繼續道:“東都位於四戰之地,宜攻難守,當今之計,必須乘勝逐敗。天成棄都而去,威名掃地,義軍所至,必能一呼百應。若等天成餘孽站穩腳跟,強弱易勢,義軍可就危險了。”
“二哥稍等,我問諸王可還安心?”
“全想獨佔東都,哪敢安心?”
“降世王收我爲徒、賜我神棒,諸王對此安心否?”
“四弟如此聰明之人,怎麼會在這件事上犯糊塗?降世王此舉用意再明顯不過,就是要離間諸王。而且四弟莫以爲只有你得到降世王賞識,我若猜得沒錯,他必然向諸王皆許以重諾……唉,這些事我不關心,四弟先想想我說的乘勝逐敗吧,這纔是頭等大事。”
“二哥別急,我與晉王不是不想乘勝逐敗,而是騰不出手來。很快,我們就能用到二哥的計策了。”
譚無謂搖搖頭,“義軍義軍,不義不軍,只怕轉眼就生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