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響起敲門聲,薛金搖將弟弟交給乳母,親自去開門,見到拜訪者,不由得微微一愣,“你是……你是吳王手下的孟將軍?”
“在下孟僧倫,特來拜見執政夫人。”
薛金搖對“執政夫人”這個名頭極不適應,沒有讓路,“已經見過,你可以走了。”
“我有幾句話要對執政夫人說,這也是執政的意思。”
“他自己怎麼不來說?”
“有些話執政不好親自開口。”
“嘿,好大的架子。”
薛金搖讓開,孟僧倫邁步進屋,向乳母道:“請去裡屋暫避。”
乳母立刻抱着孩子進裡屋,薛金搖越發不滿,正要開口斥責,孟僧倫轉身拱手,“執政夫人要爲降世王報仇嗎?”
“當然。怎麼,徐礎派人來阻止我?”薛金搖哼了一聲,沒瞧起眼前的這位孟將軍。
孟僧倫搖頭,“恰恰相反,我來給執政夫人提供一次機會。”
薛金搖愣住了,“徐礎……”
“有些話執政不好說,只能由我來說。”
“你說。”
“如果沒有意外,諸王今日要去大殿裡祭拜降世王,衛兵全都留在外面,殿內只有五王與幾名不管閒事的宦者。”
“你能帶我進去?”
“執政夫人乃降世王愛女,受命輔佐新王,滿城的法師都在等待執政夫人現身,帶着他們,沒有任何降世軍將士敢於阻攔。”
薛金搖尋思一會,“這真是吳王的意思?”
“總之這對吳王沒有壞處。”
薛金搖又哼一聲,拔出懷中的匕首看了一眼,又收回去,向孟僧倫道:“帶我去見衆法師。”
另一頭,大殿裡已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沒有血跡,沒有昨晚招神儀式的痕跡,只有孤零零的寶座還留在原處。
諸王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薛六甲大擺酒宴,獨自佔據寶座,雖然發出邀請,卻沒有第二個人敢上前坐一下或是看一眼。
今天,諸王以可走得近一些,雖然仍不好意思登上臺階,至少可以看得清楚。
馬維沒有上前,殺死降世王之後,他已經試坐過,這時寧願居於人後。
“萬物帝就坐在這上面朝見羣臣、治理天下嗎?”寧抱關問。
“不是。”沈耽冷淡地答道:“這裡一年也用不上幾次,萬物帝很少朝見羣臣,他依靠寵臣與親信治理天下,地點飄忽不定,最常用的地方是資始園,他還經常出宮,在大臣家中尋歡作樂,順便擬定聖旨。”
寧抱關長長地哦了一聲,“原來如此。”停頓一下他又道:“晉王從前是萬物帝的寵臣?”
沈耽微微一笑,“時間稍長一些,若論受寵,不如吳王。”
寧抱關眉毛微揚,“也對,若非寵臣,自然沒機會刺殺萬物帝。吳王果決,佩服,佩服。”
“佩服”這兩個字從寧抱關嘴裡說出來,別有一番意味。
徐礎笑了笑,“待會有宦者過來,咱們按照朝見之禮祭拜降世王,讓外面的人看到、聽到,應該就可以了。”
“爲什麼要宦者參與?”寧抱關問。
“嗯……因爲我找不出大家都相信的人來做這件事。”
“不要太多人。”寧抱關道。
“十人而已。”
說話間,宦者已到,個個面色驚慌,不像是來主持儀式,倒像是來送死。
徐礎道:“咱們可以正經地拜上一拜,也可以站在一邊觀賞,做個樣子。”
“活人我尚且不願拜,何況死人?”馬維第一個走開。
諸王自恃身份,也都不願真的祭拜,他們沒有聚堆,而是分散開,在大殿裡閒逛,寧抱關與甘招尤其好奇,對每一根柱子都詳細觀看。
十名宦者站在寶座前,顫聲喊話,要求看不見的衆人輪番跪拜看不見的帝王,自己也覺得詭異,聲音顫得更加嚴重。
徐礎沒離寶座太遠,看着宦者,心裡覺得好笑,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
馬維不知何時走來,在後面輕怕徐礎的肩膀,徐礎悚然一驚,險些喊出聲來,立刻轉身,見是馬維,臉色才恢復正常。
馬維笑道:“吳王這是怎麼了?”
“這裡……死過人。”徐礎勉強笑道。
“我親手殺死的。”馬維有點得意地說,示意徐礎隨他走到一邊,小聲道:“那天的話,我是信口胡謅,吳王別放在心上。”
“哪些話?”
“許多事情變得容易、簡單那一類的話,我隨口一說,其實沒什麼事情會真的容易、簡單,要不是吳王出手相助,我可能……總之我得謝謝你。”
“樑王不必多禮,你我二人多年交情,不因幾句話而改易,當初我被冤枉時,也要多虧樑王相助,才能逃出來。”
馬維嗯了一聲,示意徐礎再走遠一些,繞到一根柱子後面,遠離諸王,更加低聲地說:“郭時風是不是跑到吳王那裡去了?”
“樑王在找他?”
馬維搖頭,“吳王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撒謊,我比你更瞭解郭時風。”
徐礎於是不回答。
馬維等了一會,繼續道:“這是怎麼了?當初大家一塊策劃刺駕時,情逾手兄,如今萬物帝已死,天成半傾,你我各自稱王,卻好像變成了陌生人,彼此提防,難得一句真心話。”
“我想,這是因爲咱們都沒找準自己的位置。”
馬維微微一愣,隨即笑道:“沒錯,都想稱王,都想問鼎,都不願居於人下,可寶座只有一個,雖然寬大,卻容不下兩個人。反倒是郭時風,最明白自己想做什麼。”
“我送他出城了,郭時風想要投奔的不是我,而是鄴城。”
“唉,郭時風雖然兩面三刀,但他的眼光向來不錯,他投向鄴城,必有原因。難道咱們的一番辛苦,都將付與流水?”
“義軍人數佔優,只要團結,必能大勝。”
“團結……”馬維斜身向柱子外面掃了一眼,見無人走近,小聲道:“說到投靠鄴城,晉王也有此意,而且早就派人與官兵聯繫,之所以遲遲沒有打開城門,是因爲條件還沒談妥。”
對沈耽暗中的行徑,徐礎一點都不意外,對馬維的直言不諱,徐礎倒有些沒想到,“晉王也在觀察形勢,義軍若能重佔上風,他自然還會站在義軍一邊。”
馬維靠近徐礎,幾乎貼在他耳邊,“我一直在想,爲什麼你寧願選擇晉王,也不來幫我?”
徐礎有些尷尬,乾脆還是不開口。
“後來我想明白,我自己尚且今日投向晉王,明日倒向寧王,有什麼資格埋怨吳王?吳王剛纔說得對,咱們都沒擺正自己的位置。所以總得有一個人做出改變,否則的話,就得刀兵相見。”
“嗯。”徐礎太瞭解馬維,幾乎能夠猜出他每一句話背後的含義,這次卻是例外,他聽得有些糊塗。
馬維停頓片刻,最終下定決心,“只要你肯讓我保留樑王之號,我願意奉你爲主。”
徐礎大吃一驚,後退一步,碰到了柱子,看向馬維,分不清他的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馬維臉色十分嚴肅,“我從前希望吳王能夠奉我爲主,現在看來是沒有可能了,吳王固執己見——”馬維突然笑了,“向來如此,與其讓吳王改變心意,不如我改。”
徐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馬維輕嘆一聲,“吳王現在不信,沒關係,我會做幾件事,讓你相信。”
“我相信樑王,只是……是什麼讓樑王自願改變?”
馬維臉部微微抽搐一下,半晌才道:“因爲……我害怕了,我最初真以爲所有降世軍將士都希望殺死薛六甲,結果卻是相反,許多人要爲他報仇。滿城譁變的時候,我真的害怕。但是害怕也有好處,我終於能夠冷靜下來,思考自己錯在哪裡,思考我與吳王誰更適合做皇帝。雖然我不太願意承認,但我思來想去,只能是吳王。”
“問鼎者衆多,非我一人。”
“能讓我折服的,唯有吳王一人。”馬維稍一拱手,“那邊儀式快結束了,咱們過去吧,我會再找機會去吳王營中拜見,到時咱們詳談。”
宦者已經住聲,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甘招笑道:“都說皇帝家龍多,果然沒錯,可是這麼多龍,就沒見一個跳出來保護朝廷,全是無用膽小之龍。”
沈耽在另一頭道:“據說有人推算過,東都龍脈斷裂,紫氣北移,所以湘東王、濟北王纔要去鄴城另立朝廷。”
寧抱關冷冷地說:“可以了嗎?咱們在這裡無所事事,官兵若是趁機攻城,正好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
“可以了。”徐礎宣佈,揮手屏退衆宦者,“今日就到這裡,待我制定一個詳細計劃,再與諸王商議。”
諸王紛紛拱手告辭,正要離開,大殿外走進一羣人。
薛金搖來了,帶着十幾名法師,堵住諸王出路,“等等,我還沒祭拜呢。”
薛金搖回城的消息還沒有傳遍全城,除了徐礎,諸王看到她都有些意外。
甘招與她最熟,見面之後也最覺尷尬,上前道:“金聖女無恙,可喜可賀,那個……我們已經祭拜過了……”
“借你們的光,我才能正式祭拜。要不了多久,等一下沒關係吧?”薛金搖目光掃視,她沒帶兵器,也沒穿盔甲,卻有一股抹不去的英武之氣,令人不敢輕易提出反對。
寧抱關道:“可以等一會,侄女別耽擱太久。”
晉王沒吱聲,向外張望,不明白薛金搖是怎麼闖進來的,晉軍明明得到他的嚴令,不許任何人進殿。
樑王挪開目光,不看薛金搖,他早就忘了吳王是降世王的女婿,這時纔想起來,心裡有些嘀咕,後悔剛纔那些話說得太早。
徐礎上前,握住薛金搖的雙手,凝視她的雙眼,“諸王的確都有急事,不能久待,你……”
他想說點什麼,心裡卻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