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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剛暗,段思永如約而至,“附近有座歸園,世子在那裡靜侯樓公子。”
樓礎又一次違令出門,老僕連聲嘆息,卻沒說什麼。
歸園不大,秋寒花敗,草木半枯半榮,燈光一照,別有一番風景。
張釋端在亭中設宴,亭子一面臨水,三面花叢環繞,只有一條小徑通進來,花色各不相同,雖已衰敗過半,仍可想見盛開時的豔麗。
“誰能想到會出這種事情?竟然真的有人刺駕。”張釋端親自斟酒,“只能說天下之大,什麼人都有。”
“有人懷疑幕後主使者是大將軍。”
張釋端沒有否認傳言,“無論是不是大將軍,至少可以肯定與樓公子無關,因爲當時你出門了。”
樓礎笑笑,無話可說,不敢多說。
“怎麼樣,樓公子此行可有所得?”
“收穫頗豐。”
“哦,看到什麼了?”張釋端年紀雖小,對時事卻極感興趣,又一次執壺斟酒。
“我看到黃河之水快要漫過西行船隻,艘艘如此,沒有例外。”
“那是運送的糧食、器械太多了,朝廷這回真是要將秦州盜賊一舉撲滅。”張釋端對這個回答有點失望。
“船上裝載的不只是糧食、器械,還有金銀、絲絹、樂器和女人。”
“帶這些東西幹嘛?頒賞立功將士嗎?”
“我打聽過,這都是各路將領與官員給自己帶的,用途我可以猜測一下:金銀絲絹用來賄賂上司購買軍功,樂器、女人可以送禮,也可以自用。”
張釋端拍案,“豈有此理,這樣的將官就該被關進監獄。”
“我還看到,官府大肆徵用民夫,村鎮裡難得見到青壯男子,只剩老弱婦孺,任憑差吏橫行。而那些民夫,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誰徵用,轉了一圈,很可能是在給地方豪吏修房建園。”
張釋端又一次拍案,義憤填膺,“貪官污吏死有餘辜!我一定要將這些告訴陛下,派人整治這些混蛋。”
樓礎飲一杯酒,“陛下若問,誰的船上暗運私貨?共有多少這樣的船隻?哪個縣令多徵民夫、假公濟私?修的是哪一家花園?世子如何回答?”
張釋端愣了一會,“這些事情得你告訴我。”
“可我也沒有答案,遊歷途中,我只是一名路過者,能給你幾個名字,但是查不出有多少船隻,也不知道有多少郡縣濫用民力。”
“但你確實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處處如此,或輕或重而已。”
“嗯,我會勸陛下派人去查。”
“查什麼?”
“查船隻挾私、官吏濫徵啊。”
“查船就會耽誤運送軍糧,西征可能因此推遲,查官就會影響徵發民力,各處的宮殿、園苑、河渠將要人手緊張,陛下能接受嗎?”
張釋端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知道,皇帝絕不會同意停止征戰與修建,哪怕是暫緩也不行。
花叢後面傳來笑聲,“答案就在眼前,世子何必疑惑?”
張釋端馬上明白過來,“對啊,出去遊歷的人是樓公子,他自有答案。”
樓礎向花叢作揖,“不知長公主駕到,未能遠迎,萬望海涵。”
“客氣免了,聽你剛纔伶牙俐齒,世子一時答對不上,想必讓你以爲張氏無人。”
“不敢,我只是想將事情說得清楚一些。”
“我們這邊換個人跟你談。”
張釋端笑道:“七姐又要親自出馬了?”
花叢後面不只一人,歡顏郡主開口道:“聽得我着急,所以不揣淺陋插幾句話。我想我明白樓公子的意思:陛下因急而亂,失去了章法,征伐調派本應由省部臺閣定策,州郡縣鄉執行,有條不紊,以便監查,就有一點,進展太慢,還可能遭到官員以種種藉口推脫。所以陛下往往繞過朝中大臣,直接向郡縣頒旨,如此一來,快是快了,朝廷卻無從監管,以致地方官員趁機假公濟私。”
樓礎拱手道:“正是此意。”
歡顏郡主繼續道:“陛下掌握各部送上來的數字,以爲民力尚未用盡,卻沒有想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徵用兩三成民力,地方官員怕是要將此數翻倍,民力其實已將枯竭。”
“不只是地方官員。”樓礎補充道。
“朝中大臣也在搗亂嗎?”張釋端大爲惱怒,“一定要告訴陛下真相,非以重法懲治這些貪官不可。”
花叢後的歡顏郡主道:“世子忘了,一旦懲治貪官,所有徵調都將暫緩,陛下不會同意。”
“那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貪官一點點吸食民脂民膏,敗壞天下吧?”張釋端看向花叢,又將目光轉向樓礎。
樓礎道:“或許可以這樣,勸陛下敲山震虎,先處置幾名爲惡尤甚的官吏,宣告天下,然後儘快平定各地盜賊,以免除大批兵役,眼下的建造可以繼續,完工一項是一項,但是不要再有興建,兩三年內,勞役也得舒解。”
亭內亭外一片沉默,半晌之後,張釋端先表態:“我覺得這的確是個辦法,陛下應該能聽得進去。”
歡顏郡主隨後開口:“樓公子所言三條有易有難,懲處少量貪官最易,陛下肯定會同意;平盜賊、免兵役,稍難,秦、並二州安定之後,陛下還要遠征賀榮部,這一戰不知何時才能告終,但是兵役總能減少一些;不再興建,最難,陛下的規劃已經排到十年之後……”
“先易後難。”洛陽長公主也被說服,“陛下看到好處之後,難也能變易。還像從前一樣,歡顏執筆,世子乘間上書,我擇機勸說。”
張釋端與歡顏郡主同聲稱好,樓礎卻道:“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我們一向這樣做的,效果很好。”張釋端詫異地說。
樓礎拱手道:“陛下視諸位如家人,聽到過分的話,不會真的氣惱,但是……”
“但是什麼?”張釋端追問。
花叢另一頭的歡顏郡主輕嘆一聲,“陛下不氣惱,但也不會將咱們的話太放在心上,因爲咱們是‘家人’,‘家人’談什麼都是家事。”
“可咱們要談的卻是國事。”張釋端也嘆息一聲,“怎麼辦?”
長公主道:“樓公子不算‘家人’。”
說完這一句,花叢後面沒了聲音,張釋端呆了一會,笑道:“樓公子的口才肯定沒問題,可是……無官無職,又是禁錮之身——我已經問清楚禁錮是怎麼回事了,比我預料得還要嚴厲,先帝帶領羣臣在太廟裡發過毒誓,無論是誰,膽敢解除禁錮,生時萬剮凌遲,死後永墜火焰。”
“我不求解除禁錮,更不求榮華富貴。”
“那你求什麼?”長公主又開口了。
樓礎沉默一會,“自小習讀聖賢之書,雖不解其意,然心嚮往之,願爲萬民發言,哪怕陛下只聽進去一點,稍解民困,於我足矣。”
長公主大笑,張釋端看過來的眼神都變了,有驚訝,有嘲笑,還有一絲敬仰。
“說得好。”長公主止住笑聲,“不愧是大將軍之子,五弟,你該仔細品味樓公子的這幾句話。”
“爲民請命?這不就是我一直想做、在做的事情嗎?”
“不不,爲誰請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請命’的志向與心氣。人分尊卑,卑者勞力而受治於人,尊者勞心而治人;人有貴賤,賤者之心全在自己身上,天下雖大,只取立足之地,貴者之心繫於衆生,雖處陋室之中,不忘江湖之苦。五弟,咱們都是天生的尊者、貴者,這不只是僥倖,也是重任,受到寵信,咱們要幫助陛下治理天下,有朝一日失去這份寵信,也不可獨善己身,別人可退可躲可逃,唯獨咱們不行。”
張釋端向花叢深深作揖,起身道:“我明白了。這樣說來,樓公子是自己人,唯一的區別是咱們受寵,樓公子受禁錮,但他不退不躲不逃。”
“此言是矣。樓公子,請你回家暫待,讓我們商量一個妥善辦法。”長公主越發顯得客氣。
“‘尊貴’二字在下擔不起,可是勇往直前的膽量還有一些,請長公主擇情采用。告辭。”
張釋端親自送客,一路閒聊,對樓礎十分敬重,到了歸園門口,他屏退僕人,正色道:“樓公子真想直接向陛下進言?”
“有些話,外人比家人更適合說。當然,能向陛下面陳己言,乃是天大的榮耀,要看長公主如何定奪。”
張釋端稍稍壓低聲音,“長公主的習慣一向如此,說誰的好,就是要用誰,她剛纔將你誇上了天,那就是一定要送你去見陛下。”
“正合我意。”
“你要想好,我們惹怒陛下,頂多挨頓訓斥,換成你——即使你是大將軍之子,也沒有大用。”
“我若想借大將軍的勢,就不會向你們吐露心聲。”
張釋端笑了,“禁錮只能阻止一個人當官,不能阻止他心懷天下,樓公子今後自有前途。”
大將軍府離歸園不遠,僕人段思永送樓礎回家,臨走時躬身行禮,比之前同行遊歷時更顯恭敬。
老僕沒睡,見到主人回來纔算心安,“外面亂哄哄的,公子不如待在家裡……”
“我去的地方再安全不過。府裡有人找我嗎?”
“沒有,馬侯爺府裡送來一箱禮物。不過年不過節的,送什麼禮?”
“壽禮,晚了幾天。”
“這可不是幾天,快一個月啦。”
箱子放在桌上,裡面是衣物、紙扇、玉佩等物,樓礎一層層翻下去,在最下面掏出一柄匕首。
匕首鋒利無比,在桌上輕輕一劃,留下一道深痕。
“夠用。”樓礎自語道,他認準的事情,絕不會輕言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