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徐礎改姓之前,他與樓家人就沒有多少親情可言,經歷一連串的變故之後,更是受到諸兄弟的怨恨,樓礙也不會例外。
降世軍一心逃亡,帶來的消息頗爲混亂,漢州新牧守到底是誰,還不能確定,徐礎請丘五爺派人前去打探詳情。
昌言之自告奮勇,願意隨行前往漢州,“待得太久了,得活動一下筋骨。從前不放心公子一個人,現在有老段陪着,我能做點更有用的事情。”
“老段”並不老,只是吃過太多苦頭,比較顯老,他從來就不是一名好士兵,每次打戰,總是最早丟掉兵器退卻的人之一,但他是一名好僕人,這是他從小做到大的事情,輕車熟路,能將主人照顧得無微不至。
昌言之比從前更輕閒了。
他與十多名熟悉路徑的士兵當天動身,約定十日之內返回。
徐礎的當務之急不是漢州形勢,而是正逼上門來的諸天王聯軍。
百目天王徐大世顯然也沒將徐礎當成“本家”,派人送來一份措辭嚴厲的口信:“徐礎小兒,憑口舌煽風點火、挑撥離間,罪該萬死。鞏老哥軍中諸頭目聽着,咱們漢州降世軍彼此之間有多大紛爭,也是咱們漢州人的事務,與外人無關,更不準外人干涉。你們讓一個外人當大頭領,遭人恥笑,速速改正,砍下徐礎的腦袋,來向諸天王、尊者、神丁請罪,要不然,體怪兄弟們翻臉不認人。”
徐礎沒怎麼,丘五爺等人卻是大怒,“丘老哥遇害,反倒是我們錯了?什麼狗屁兄弟,還不是看中丘老哥辛苦積攢的這些糧食?回去告訴徐瘸子,有本事來搶,沒本事就滾遠一點!”
見衆人動怒,傳口信的人笑道:“諸位哥哥,別對我發火呀,我就是一個傳信的,背了好幾遍,錯一個字也要挨罰。其實要我說,這事還有商量的餘地。糧食大家都存了一些,不是非要你們的。可是不管怎樣,你們得先將徐礎收拾了,然後將伏魔、苦滅兩位天王禮送出城,大家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談。”
“談什麼?”丘五爺冷冷地問,舊天王已死,新頭領不怎麼管事,他就是軍中地位最高的頭目。
“可談的事情很多啊,比如推舉一位新的神行天王,比如諸位的去處,比如……”
“呸,我們自有去處,不用你們操心,少說漂亮話,想打就打,我們守得住。”
信使告辭,頭目們立刻爭吵起來。
事關重大,一些小頭目也被叫來參加議事,五六十人聚在一起,沒說幾句就吵得不可開交。
徐礎坐在一邊,一直沒怎麼開口,靜靜地旁聽,好像一切與己無關。
一名大頭目看他不順眼,大步走來,站在徐礎身邊,指着他說:“瞧瞧,你們都睜眼瞧瞧,這麼一個小白臉,能當咱們的大頭領嗎?聽到百目天王的狠話,他連個屁都不敢放。而且瞧他將咱們帶到什麼鬼地方?散關比我家從前的豬圈還破,根本就守不住,說什麼要回漢州,百目天王一來,咱們都得死在這裡。”
徐礎仍不開口,自然有人支持他,丘五爺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要你說應該怎麼辦?留在那座鬼城裡等死?還是乖乖將糧草全交出去,慢慢餓死?”
“鬼城肯定不待,但是我覺得百目天王未必就要奪咱們的糧食,他手下兵多將廣,諸路新軍當中,數他最強,想必已經搶到不少糧草……”
丘五爺冷笑一聲,“咱們沒搶過嗎?秦州什麼模樣,大家都看到了,一路上村莊沒有幾座,市鎮全都荒廢,城裡搜刮出來的糧食,不過全軍幾日用度,百目天王便有通天本事,能從石頭縫裡刨出食來?何況西京已被賀榮人佔據,百目天王根本不敢往那邊去,只敢揀些小城、破城攻打。諸位不必多想,杜勾三殺鞏老哥是爲了糧食,徐瘸子此來,也必是同樣原因。”
這番話說到許多人心坎裡,有人砸桌子道:“沒糧就是個死,這些糧可是鞏老哥帶着咱們省吃儉用攢出來的,一粒也不能交出去。讓徐瘸子來吧,決一死戰,寧可戰死,不能餓死,大頭領,你發話吧!”
所有人都看過來,徐礎清清嗓子,開口道:“糧食要留下。”
衆人紛紛點頭,好像問題已經解決。
徐礎補充道:“但是最好不要打仗,四面強亂環繞,降世軍自己先打起來,得不償失。”
衆人又糊塗了,丘五爺道:“徐先生,你是不知道徐瘸子的爲人,他叫百目天王,本來是說他看人看事通透,什麼事情都不瞞不過他的眼睛,他爲了更符合自己的名頭,真的挖了一百個人的眼睛,一半左眼,一半右眼,縫在一面旗上,說是能夠驅邪避鬼。他要打誰,肯定會打,絕不會輕易放棄。”
頭目們剛纔只想着如何保住糧食,經此提醒,才記起百目天王的兇狠毒辣,不由得全露出懼色,在戰死和餓死之間搖擺不定。
“他有多少人?”徐礎問。
丘五爺看看其他頭目,見無人回答,他開口道:“當初在漢州的時候,他至少有兩萬人,現在只會多不會少,加上杜勾三等人的兵卒,怎麼也得有……五萬人吧。”
衆頭目的神情更加暗淡,敵人數量是己方的七八倍,城池又是破敗不堪,這一戰怎麼算都沒有獲勝之理。
徐礎是唯一面不改色的人,掃視衆人,道:“我有一個主意,乃是險招,非得諸位全力配合,纔能有效。”
“配合,我們全力配合。”頭目們七嘴八舌地應道。
“誰有不同想法,請這就說出來,不要半途改變主意,置我於死地,也會害了全軍老小。”
“誰有?你嗎?”丘五爺替徐礎挨個瞪視,被看到的人全都搖頭。
徐礎還在沉吟,丘五爺道:“大家跪下,向彌勒佛祖、降世王在天之靈和鞏老哥的頭顱發誓,對徐先生惟命是從,敢有異心者,遭千刀萬剮而死。”
鞏凡的軀體被埋在了桑城,頭顱裝在匣子裡,鋪滿石灰,由他的一個侄子隨身攜帶,每到議事時,必然放在桌子上,用來監督舊部。
衆人面朝木匣下跪,七嘴八舌地發毒誓,徐礎讓到一邊,等所有人都發過誓,他拱手道:“既得諸位如此信任,我再無猶疑。”
這一次,他不再借助丘五爺傳令,直接道:“第一件事,將苦滅天王穆天子放回去。”
衆人一愣,丘五爺道:“這個……爲什麼啊?留他在手裡,還能用來要挾穆天子的部下。”
“這叫先禮後兵,反正敵兵衆多,不在乎再多穆天子一部。”徐礎笑道,心裡另有打算,但是不想說出來。
“好……吧。”丘五爺勉強點頭同意,衆人都發過毒誓,也只能點頭。
“第二件,留夠五日之糧,剩下的糧食運進棧道,停在面臨深谷的險要之處。”
第一件雖然意外,至少可以理解,第二件卻讓所有人難以接受,尤其是事關珍貴無比的存糧。
“這又是爲何?棧道本來就難走,當初將糧食運過來就費了不少事,如今又要運回去,還要停在險要之處——萬一掉下去呢?哪怕只掉下去一袋,也是損失啊。”丘五爺痛心地說,與鞏凡一樣,他捨不得浪費糧食。
這第二件正是徐礎計劃中的核心,起身正色道:“如諸位所言,百目天王心狠手辣,又聯合諸路新軍,人多勢衆,鋒不可當,正面交戰,咱們必敗無疑。”
衆人點頭,有人道:“所以纔要徐先生想個主意。”
“我的主意就是存則同存,亡則同亡。”
衆人還是不解,徐礎繼續道:“百目天王所覬覦者,無非是鞏老哥積攢下的糧食,咱們將糧食置於險地,然後派人去與百目天王談判:他若攻城,咱們就毀掉所有糧食,讓他白打一仗,顆粒無收,他若退兵,咱們可以送他一點……”
頭目們齊聲表達不滿。
等嘈雜聲稍歇,徐礎道:“只是一點,比如一車,讓百目天王面上好看,也不影響咱們過冬,總好過刀兵相見,兩敗俱傷。”
頭目們互相看看,還是丘五爺咬牙道:“最多一車,絕不能再多,不給最好。”
“所以我這一招大家同意?”
徐礎的主意初聽時過於冒險,仔細想過之後,頭目們覺得這或許是唯一的出路,於是先後點頭,有人道:“何必將糧食運到險地?留在城中,就說是要一把火燒掉,也能嚇住百目天王,豈不省事些?”
徐礎搖頭,“糧食置於城中,放火只是空言恫嚇,百目天王未必肯信,將糧食運走,才能顯出咱們的決心。”
“萬一百目天王就是不信……”
“百目天王兵多糧少,絕不肯再添人口,他若不信,咱們必死無疑,諸位是願意將糧食留給外人呢?還是願意推入深谷,給咱們陪葬?”
“陪葬,死後也能做飽鬼。”衆人立刻道。
“守糧之人需有決絕之心,得到命令,說棄糧就棄糧,絕不可有半分猶豫,這個人還要大家推薦。”徐礎道。
頭目們很快推出三人,由他們帶兵運糧、守糧,等候城裡的命令。
“還得有人去談判,既要嚇住百目天王,令其不敢輕易動武,又不能過分得罪,以免他真要魚死網破。”
說來說去,這件事最難,頭目互相看看,覺得誰都不合適。
徐礎笑道:“這是我的主意,沒人能去的話,就讓我去。唯有一條,請諸位牢記剛剛發過的毒誓,若是有人露出一丁點的軟弱,甚至與百目天王暗中勾結,我第一個死,諸位隨後,那位背叛者也不會有好結果,百目天王必然挖他的眼珠,以警示自己的部下。”
沒人與徐礎爭搶,頭目們再度發出毒誓,將全軍安危託付在他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