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圍上來,拿出繩索,將要捆綁徐礎與昌言之,宋取竹稍一猶豫,阻止道:“算了,徐公子是明白人,又與我有舊,不必看得那麼緊。”再向徐礎道:“明天一早送你去江陵,在此之前,你還是我的客人,請。”
徐礎笑了笑,邁步剛要走向帳篷,身邊的昌言之怒道:“姓宋的,枉你自稱楚王,行事卑鄙,比閭巷無賴還不如……”
有士兵拔刀,宋取竹擺下手,“讓他說。”
昌言之上前一步,擋在徐礎身前,“有道是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我家公子乃是夷陵城派來的使者,你不以禮待之也就算了,還要拿他換取糧食,無恥至極。我家公子還當你是個人物,一路上到處打聽你的消息,沒想到……”
宋取竹掃一眼帳前聚集的將士,然後向昌言之道:“‘你家公子’可不是夷陵城派來的使者,而是送來的‘囚徒’——楊摸魚礙於蜀王的臉面與勢力,不敢動他,但是也不敢得罪江陵奚家,所以乾脆避而不見。我不知道是誰勸說‘你家公子’來當使者,但是奚家向我許諾,只要我將‘你家公子’送至江陵,就給我二十石糧食,夠我們吃上一陣了。送上門來的買賣,你說我是做還不是做?”
昌言之大吃一驚,“是奚援疑勸公子當使者,他就在城裡,爲何兜這樣一個圈子?”
“荊州正亂,蜀王坐據上游,如今誰也不想得罪他,所以要兜這個圈子。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昌言之啞口無言。
宋取竹笑道:“至於‘你家公子’到處打聽我的事情,抱歉,我沒聽說過,也不在意,他的打聽可帶不來一粒糧食。我這個楚王也是沒用的名頭,如果有人願意交換,只需十石糧食,閣下有興趣嗎?”
“沒有……”
“請這位‘打抱不平兄’到別處休息。”
昌言之不想走,徐礎上前道:“明天一早纔去江陵,現在不必爭執。”
昌言之狠狠地瞪宋取竹一眼,想說幾句威脅的狠話,一時卻找不出合適的詞語,只得向地上呸了一口,與士兵離開。
宋取竹的帳篷內部與外觀一樣簡陋,一張牀、一張不大的交椅、幾件零亂的衣物,除此之外別無它物,他將交椅讓給徐礎,自己坐在牀上,“徐公子真的打聽過我?”
“嗯,我在單于身邊待過一陣,羣雄紛紛奉送降書時,只有宋王敢於挑戰,所以有些好奇。”
“哈哈,那是喝醉之後一時胡寫的信,想不到竟然真的送到單于那裡,他看過之後說了些什麼?”
“一開始下面的人將信扣押沒有送達,過了一陣單于纔看到,很生氣,說是很快就兵發荊州,拿你問罪。”
“單于沉不住氣啊。”
“我猜他是假裝發怒,給日後攻打荊州找個藉口,畢竟奚家一直很順從,單于不能無緣無故地闖進他家的地盤。”
“這麼說起來倒還合情合理。”宋取竹點點頭,“那我現在即便向單于稱臣也沒用了?他肯定不會接受。”
“至少在攻入荊州之前不會接受。”
宋取竹輕嘆一聲,顯出幾分失望,“我若是給單于寫信,說我就要糧絕,怕是等不到他帶兵攻入荊州的時候,你說他不會接濟我一點糧食?”
徐礎搖搖頭。
“哈哈,我想他也不會,我現在真是被逼到絕境啦,只要有人願意給我糧食,讓我認他做親爹都可以。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看我?”
“遙想當年初見面時。”
“那不過是在一年多以前。”
“想起來卻很遙遠。”
“徐公子在說我變化太大吧。嘿,這一年多來,我真是……一言難盡。”
“做事沒有預料中那麼容易?”
“我以爲自己要打江山,結果是背上一座山,壓得我喘不上氣來。”宋取竹向前探身,神秘兮兮地低聲道:“範先生把我坑了。”
“此話從何說起?”徐礎很驚訝。
“老傢伙自己膽怯,不敢做大事,只會坐而論道,鼓動別人鋌而走險,我上了他的當,掉進了坑裡。”
“做事雖難,多少終有所得。”徐礎笑道。
宋取竹搖頭,“還是徐公子見機快,知道不妥,立刻退位。”
“最後也沒逃出去,反而浪跡四處,處處不得志,落在宋王手裡,要被換取二十石糧食。”
“別叫我‘宋王’,叫我……就叫宋取竹吧。”
“天下大亂,羣雄蜂起,有人跨州連郡,也有人帶兵以擄掠爲生,居無定所,沒見誰像你樣困頓。宋取竹,你從前號稱‘千手’,也是有名的豪俠,怎會連尋常強盜都不如。”
徐礎直呼其名,語氣也變得稍顯嚴厲,宋取竹反而鬆了口氣,然後大倒苦水,“所以說範先生誤我,別人都以爲我是關門弟子,其實我拜師已有多年,只是除了最後一年多,並不經常陪在他身邊,時不時去一趟,聽聽就走,倒也頗有收穫。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並不是範先生的教誨有道理,而是襄陽太小,我才能在裡面如魚得水,一旦離開襄陽,我就是現在這副樣子。”
“既然如此,你爲何離開襄陽?”
“唉,剛在襄陽起事的時候,一切都挺順利,差不多有一萬人前來投奔,襄陽大小官吏聽說我舉旗稱王,紛紛派人恭賀,要錢給錢,要糧給糧,我就是那時候一時興起,給單于寫去一封大言不慚的書信。”宋取竹不停搖頭。
“所以你沒有攻佔襄陽?”徐礎聲音更顯嚴厲。
“當然沒有,襄陽城裡有我許多朋友,連城主都送數千兩白銀當賀禮,我怎麼好意思攻佔?再說那時候大家志向遠大,都覺得襄陽地處必爭之地,攻下來也守不住,不如去別處攻城掠地……”
“你去了?”
宋取竹比徐礎年長不少,在他的連番追問之下,卻顯出幾分侷促不安,像是忘做功課的童生,“去了,攻打漢州,的確奪下幾座城池,然後……”
“然後怎樣?”
“慶功嘛,大家都有點喝多了,都向我要封號,我想自己稱王,兄弟們不能連個官位都沒有,所以就封了幾個官。誰想到,不封還好,一封卻惹出事來,第二天就有頭目帶兵離開,追都追不回來。再往後,漢州長史從奚家借來兵將,城池又被他奪回去,我只好帶兵回襄陽。”宋取竹尷尬地笑了笑。
“襄陽城裡的‘朋友’不肯接納你?”
“我當時只帶回幾百人,聲勢大減……後來我又召回一些人,三千多吧,想攻下襄陽城,沒成功,正好趕上這邊混亂,我說也來湊個熱鬧。”
“據說你曾勸說各方停戰,一同對付賀榮人?”
“要不然還能怎麼辦?打我也是打不過的,只好說些大話,讓人知道我還是楚王,如果真有人當回事,我就能趁機要點糧食。”
“你連三千人都養不起?”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當初在襄陽做豪俠的時候,前前後後接濟過的人沒有一千也八百,沒想到養活兵卒居然這麼難。”
“你從前靠什麼接濟求助之人?”
“家裡有幾百畝地,再加上朋友之間互相拆借,可我舉事之後,來往的朋友越來越少,我那些地沒人種,現在全是荒着的——範先生誤我啊,若是沒他鼓勵,我現在還做豪俠,在羣雄之間左右逢源……”
“宋取竹,還記得你最後一次拜見範先生時,尋求解答的疑惑嗎?”
“爲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氣反而越多?”宋取竹喃喃道,面露慚色,“我的怨氣的確很多,可我什麼都沒得着啊。”
“連單于都知道你的名字,這不是所得?至少在荊州,人都稱你一聲‘楚王’,這不叫得?”
“徐公子不必給我臉上貼金,我知道大家都叫我‘宋楚腳’。”
“即便如此,也是所得。”
“從前我號稱‘千手宋’,名聲傳到東都……”宋取竹憤憤然,仍覺得所失更多。
“好吧,就算你說的都對,範先生已死,你向誰抱怨?”
“向你唄,反正你就在我面前。”
“然後呢?”
“然後明天拿你換糧,撐一天算一天。”
“再後呢?”
“再後……有一位麻老砍刀,從前在山裡當強盜,現在做大啦,奪下幾座小城,一直想招我當女婿,我沒同意,實在不行,就去投奔他吧。”
徐礎既覺可氣,又覺好笑,“我一直以爲自己還有幾分識人的本事,在你身上卻錯得一塌糊塗。”
“徐公子原以爲我是什麼人?”
“知難而上、敢想敢爲的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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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取竹想了一會,點頭道:“那你的確是錯了,大錯特錯,我不是真英雄,連豪俠都算不上,從前在襄陽得些名聲,其實也是靠我父親留下來的家業與人望。”
徐礎起身,“與其坐在這裡聽你抱怨,我寧願快些去往江陵,請明天一早派人送我上路,越早越好。”
宋取竹倒也不怒,笑道:“我與徐公子一樣着急,因爲今天晚上就得餓肚子,我等着二十石糧食起竈呢。”
徐礎大步走出帳篷,立刻被士兵圍上,被帶去附近的帳篷。
徐礎也不反抗,到了帳篷裡,向昌言之道:“從此以後千萬不要再說我料事如神,錯成這個樣子,我連普通人都不如。”
昌言之詫異道:“姓宋的說什麼了,將公子氣成這樣?”
“唉,是我異想開天……去江陵城吧,早晚要去,其實奚援疑若是直接開口,我也會去。行李看好,裡面的東西很重要。”徐礎將鐵鷙夫人的書信藏在裡面。
“鐵將軍送的那箱珠寶還在夷陵城裡。”昌言之痛心不已。
“無妨……”徐礎正想給昌言之透個底,從外面走進來一人,拱手道:“徐公子別來無恙。”
昌言之原本坐着,這時騰地站起身,“戴破虎,你……你怎麼在這裡?”
此人正是曾去思過谷裡行刺的戴破虎,“我是荊州人,無處投奔,只好又回老家。哈,沒想到,真是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