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有重新選擇的機會,鮑敦鮑三爺覺得自己寧可帶領家中老小去別處避難,也不會留下來做汝南城主。
“淮州有消息嗎?”鮑敦向進來的士兵問道。
士兵搖搖頭,不忍心直接回答,“城外樑軍倒是派來一位使者。”
“不見,樑軍不過是想讓我投降,沒什麼可說的。”
士兵應聲是,轉身退下。
“等等。”鮑敦改變主意,“請進來吧,或許這一次樑軍能稍微講些道理。”
鮑敦拒絕入住官府衙門,仍在自家宅院裡發號施令,將領們陸續進來,通報守城事宜,與昨天相比沒什麼變化,越聽越令人心寒,鮑敦打斷說話者,向幾名將領道:“盛家看來是不會派援兵過來了。”
一名將領道:“三爺先別沮喪,丟掉汝南,對淮州有弊無利,盛家不至於見死不救,想是在調兵遣將,咱們多堅持一陣……”
鮑敦笑了,“汝南並非淮州重要門戶,盛家無意固守,咱們還是得自己想辦法。”
諸將不語,沉默多時,一人道:“三爺是要向樑軍投降嗎?”
“只要能保滿城兵民平安,向誰投降都行,汝南原來就是洛州之城。”
“樑王卻不是洛州之主,他只是湊巧佔據東都和幾處郡縣,連洛州的一半都不到。”
“即便如此,樑王兵多將廣,仍是洛州霸主。”
諸將互相看看,另一人道:“如果只是改換旗幟,向樑王投降亦無不可,可樑王乃是要派兵進城,還要奪三爺的城主之位……”
“城主從來非我所願,有人願意接任,我感激不盡,樑軍若能保證入城之後秋毫不犯,讓他們進來也無妨。”
諸將不語,都覺得鮑敦意氣消沉,但是他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一名將官匆匆跑進來,面帶驚慌,“三爺,怪事來了……”
鮑敦吃了一驚,起身道:“樑軍攻城?大家準備,樑軍若是用強,汝南城絕不能降……”
“樑軍沒有攻城。”將官急忙道:“是那位使者……”
“使者怎麼了?”
“那位使者好像……好像……”
“利索些。”鮑敦喝道。
“好像是大都督徐礎……”
“你確認?”鮑敦更加吃驚。
“看着很像,我跑來告訴三爺一聲,沒再仔細看。”
“使者何在?”
“已經進城,正往這邊來,應該很快就到了吧。”
鮑敦帶領諸將大步出廳,直奔院門,正好撞見使者。
徐礎孤身一人進城,快步上前,拱手笑道:“三爺好久不見。”
鮑敦臉一紅,再見到徐礎,他不僅意外,還有些羞愧,“沒想到……真沒想到……”
“我現在無官無職,三爺看得起的話,稱我一聲‘先生’吧。”徐礎先解決稱呼的尷尬。
鮑敦乾笑兩聲,“徐先生請進,那個……擺酒設宴,爲徐先生接風洗塵。”
“我待會就得出城覆命,杯茶足矣。”
將領們也都與鮑敦一樣不知所措,簇擁兩人進客廳,得到鮑敦暗示之後,陸續退出,一到外面就互相議論。
“樣子沒變,可是看上去卻像換了一個人。”
“是啊,不像大都督,更不像吳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廳內,鮑敦如坐鍼氈,喝一口茶水之後,乾脆將話挑明,“當初的事情實是不得已而爲之,徐先生遠在東都,淮州軍卻已到了城下,而且盛家又是……”
“盛家又打朝廷的旗號,東都諸軍卻是反軍,汝南兵民更願意歸屬正統。我明白,若是換我守城,十有八九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徐先生一定會有更好的辦法守住城池。”鮑敦嘆息道。
“也會惹來更多的敵人。”徐礎不願多談往事,“我來不爲敘舊,乃是勸降。”
“徐公子親來,我願意投降。”
“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我不敢提什麼條件,只想求徐公子給汝南城求個人情。”
“請樑王不要驚擾城中兵民?”
“正是,汝南將士不多,滿打滿算,不超過五千人,百姓倒有不少,老弱婦孺居多,對樑軍沒有多少威脅。”
徐礎沉默不應。
鮑敦道:“我知道這很難,樑王要錢要糧,我儘量滿足,想要人質,我親自去給他充當隨從。”
徐礎搖頭,“鮑三爺想過沒有,像你這樣,能保護汝南多久?”
換成鮑敦沉默不應。
“即便樑王肯賣我一個人情,也不過是權宜之計,等淮州軍攻來,樑王要麼驅汝南兵民與之死戰,要麼毀城返回東都,一切人口必須跟隨,或者被殺。”
這正是鮑敦最不敢設想但是心知肚明的結果。
“我總以爲亂世很快能夠結束……唉,一錯再錯,當初我就不應該當這個城主,自己沒有這個本事,卻攬下如此重大的職責,是我不自量力,如今騎虎難下……就沒有別的選擇了?”
“有。”
鮑敦起身,將要下跪,徐礎急忙扶起,“鮑三爺不可行此大禮,我指的這條路並不好走,可能比守城更難。”
“只要是條活路,多難我都走了,至於是福是禍,我自己承擔,與徐先生無關,徐先生對汝南的指引之恩,我永世不忘。”
徐礎笑了笑,鮑敦是個實誠人,極少誇大自己的兵力,但是他的“永世不忘”並不值得當真。
“汝南城小,斷無自保之力,爲全城兵民計,鮑三爺需奮起一擊,跨郡連城,招兵買馬,方有一線生機。”
鮑敦一愣,“徐先生……是樑王的說客吧?”
“算是。”
“可徐先生卻勸我自立,慢說我沒有此意,便是有,如今形勢也不允許啊。”
“鮑三爺只要生此雄心,就容易邁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什麼?”
“隨樑王北上,建立軍功。”
鮑敦又是一愣,“依徐先生之計,汝南百姓或得保全,將士卻會有許多傷亡。”
“並無兩全之策。”
鮑敦沉思良久,突然道:“徐先生說隨樑王北上,這是什麼意思?樑王不是要東進淮州嗎?”
“東進淮州、北入冀並,樑王的計劃很龐大。”
鮑敦忍不住笑了一聲,“我沒有小瞧之意,可是……東都雖然遠遠強於汝南,卻也算不上固若金湯,勉強自保而已,還有餘力東進北上?”
“亂世求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坐守城中,只會日益削弱,斷無變強之理。”
鮑敦隱隱心動,“隨樑王北上,然後呢?”
“如果鮑三爺只爲應付樑王,則不需投降,堅守下去,樑王不會在這裡耽擱太久,但是汝南不過得一時之安。如果鮑三爺要做長遠打算,就帶精兵北上,立功之後,求取汝南及周圍郡縣,甘做東都屏障。在此之後,則看形勢如何,聯強擊弱,繼續擴張。至於更往後,非我所知,全看鮑三爺運數如何。”
“我從來就沒有這麼大的野心……”
“從鮑三爺起意保護汝南兵民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有了野心——要在亂世之中保護一羣人,這是比爭鼎天下更大的野心。”
“哈哈,徐先生……”鮑敦想了一會,“徐先生馬上就要出城?”
“嗯,我只向樑王要來一個時辰。”
“好,請徐先生轉告樑王,我願率兵三千隨他北上。”
“三千太少。”
“城裡總共只有不到五千士兵,總得留一些守城。”
“鮑三爺還是沒生出真正的‘野心’。”
鮑敦咬咬牙,“給我三日徵兵,三日之後,我帶八千人北上。”
徐礎拱手,“差不多了。”
鮑敦長嘆一聲,“我總想着有人來替我分擔重任,從來沒想過還要承擔更多負擔——是徐先生點醒我。”
“此路難行。”
“終究沒有更好的路。”
汝南城外,馬維正在帳篷裡飲酒,除了衛兵,只有高聖澤守在身邊。
“徐礎行嗎?他雖然與鮑敦有舊,可是鮑敦曾經叛他歸淮,怕是不會再聽徐礎勸說吧?”高聖澤小心道。
“嘿,對徐礎來說,這只是牛刀小試。”
“呵呵,樑王慧眼看人,比我們這些俗眼要厲害多了。”高聖澤笑道,不敢挑樑王的不是。
“徐礎是口寶刀,必須用在真英雄手中,否則的話,反受其害。”
“試問天下,還有誰比樑王更擔得起‘真英雄’三個字?”
“哈哈,像你,不過是口沒開刃的鈍刀,卻鑲着不少金銀珠寶,人人可用,但是無甚大用,看着華麗而已。”
高聖澤並不以爲恥,笑道:“我是鈍刀,所以才能留在樑王身邊,我沒大用,但是危急的時候,也能替樑王擋一下利刀。”
馬維收起笑容,示意高聖澤斟酒,喃喃道:“我不會再等了,徐礎要麼爲我所用,要麼刀毀人亡,總不能再將他送給別人。”
高聖澤連連點頭,“對對,寶刀一定要握在自己手裡。”
一壺酒還沒喝完,外面通報說徐礎回來了。
“如何?”馬維問道。
“鮑城主需要三日徵兵,他會帶八千人隨樑王北上。”
“你怎麼說服他改變主意的?在此之前,鮑敦一心只想留在汝南,願意出糧出錢,卻不肯出兵出力。”
“我對他說,亂世求生,必須先有野心,死守一城,早晚亡於人手。”
“哈哈,我明白了,你建議鮑敦先隨我北上立功,然後再請求返回汝南,四面征討,改守爲攻,對不對?”
“嗯。”
“鮑敦若是真起這樣的野心——倒是可以一用。徐公子呢?隨我北上嗎?”
徐礎搖搖頭,馬維心中生起一股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