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宦者陸續派人送來消息,全無異樣,尤其是潘楷身邊的四名宦者,盡說好話,沒一句懷疑,高聖澤已經準備好前去嘲笑徐礎,這時卻有一條消息引起他的一絲疑慮。
準確地說,這不是消息,而是“沒有消息”:誰也沒看見郭時風出城。
東都每座城門都有一名宦者坐鎮,如今是非常時期,進出者極少,郭時風無論從哪裡出城,肯定會被看到,但是諸門宦者卻都說今日無人出城,一名宦者派來的隨從特意提醒高聖澤:“樑王曾經有令,不準任何人進出東都,高公等人帶來樑王旨意,才獲准進城,郭時風乃寧王使者,按理說進不得城,何來出城一說?”
高聖澤猛然想起,樑王的確曾經發布過禁入東都之令,他與徐礎順利進城,因此一直沒想過這件事,即使見到郭時風,也沒有醒悟過來。
但這好像也不能說明什麼,郭時風畢竟是樑王的好友,或許另行得到允許?
高聖澤猶豫多時纔來見徐礎,已將近二更,潘楷那頭正在緊鑼密鼓地佈置兵變。
徐礎沒睡,見到高聖澤,問道:“外面還在下雪嗎?”
“啊?已經停了,這場雪不大。”
“遺憾,或許別處的雪能大一些。”
“會吧。”高聖澤被問得莫名其妙,等了一會又道:“郭時風沒有出城。”
“沒完成任務,他當然不會出城。”徐礎笑道。
“他當時可能只是隨口一說,爲的是不留下吃飯。”
“也可能是別有用心。”
高聖澤雖然諂媚事主,但畢竟不是笨人,一旦覺得徐礎的猜測有理,立刻道:“怎麼辦?我現在就去召集樑軍將領,來個先下手爲強?”
“潘楷乃樑王最爲親信的大將,眼下又是東都城主,高總管如何勸服諸將反對潘將軍?”
“老實說,我到現在也不太相信,那可是潘楷,大梁遺民,追隨樑王多時,全家皆蒙重恩,怎麼會……爲什麼要這樣?”
“潘將軍雖忠,但無大將之才,被樑王委以重任,孤守東都,守護樑王妻兒,層層重壓之下,其心易變,樑王偏偏在這時頻繁變計,先娶張氏之女,後要進攻幷州,卻沒向潘楷及時解釋——潘楷遠在東都,樑王的每一次變計,都會令他心生疑慮,猜測自己是不是也會被‘變’。潘楷已成可勸之人,此時只缺一名膽大心細、能說會道的謀士來捅破這層窗紙。”
“郭時風……他來得倒湊巧。”
“我猜他也不是湊巧,而是迫不得已。”
“嗯?”
“郭時風勸樑王佯攻淮州,以保江東安全,自以爲得計,回去必向寧王邀功,結果中計的卻是他,樑王率兵北上冀州,置江東於不顧,令寧王辛苦得來的石頭城陷入危急之中。以寧王爲人,郭時風必遭重罰,他若不來東都立功,只怕性命難保。”
高聖澤連連點頭,“我這就向樑王寫信,請他發密令除掉潘楷。”
“來不及,郭時風必然要勸潘楷早早下手,沒準就是今晚。”
高聖澤大吃一驚,“今晚!”
“如果我是郭時風,肯定要力勸潘楷今晚動手,無它,潘楷忠心尚未盡去,想得越久,越會猶豫,一旦動手,則再也沒有回頭之路,郭時風的計策才能得逞。”
“府裡總共不到五十人,其中一半多還是潘楷的部下,這……這可怎麼辦?”
“高總管派人出去的時候,未受阻攔?”
“沒有。”
“還好,說明潘楷那邊還在猶豫。樑軍將領十有八九更信潘楷,而不信高總管,如今之計,唯有調動冀州軍。”
“冀州軍?他們還不到五千人,而且全駐紮在城外,只有不到一百人進城。”
“這就夠了。郭時風以巧計說動潘楷,必不敢牽連太多人,高總管總能找來一百人,再搶佔行機,可輕鬆得勝。”
“冀州軍幹嘛聽我的呢?”
徐礎笑道:“這就要看我的了,請高總管將我送到冀州軍那邊,用不了一時三刻,必能令他們對高總管言聽計從。”
高聖澤笑了笑,相信徐礎確有這樣的本事,“城中宦者盡聽我令,加上一些衛兵,或許還能再湊一二百人。”
“很好,但是先不要告訴他們用意,聚集在一起就好。”
“呃,有件事先說在前頭,對潘將軍只能活捉,不能殺死,萬一有錯,我也不至於因此擔上死罪。”
潘楷乃樑軍大將,得罪他與得罪樑王無異,高聖澤卻還想着“萬一”,徐礎沒有挑明,笑道:“下命令的是高總管,一切自然皆隨你意。”
“唉,唉,爲什麼讓我碰見這種事?”高聖澤連連跺腳,“我心裡還是有點不踏實,只憑郭時風拜訪,徐先生就能猜出這麼多事情?初聽時有理有據,再一細想,又覺得……漏洞頗多。”
“高總管想潘楷,覺得漏洞頗多,想郭時風,則以爲有理有據,是不是?”
“就是這個意思,郭時風是謀士,擅長陰謀詭計,我不信他,但是潘楷……”高聖澤搖頭。
“高總管再想一想,論智謀,潘楷與郭時風孰強孰弱。”
“當然是郭強潘弱,十個潘楷比不上一個郭時風。”
“然則高總管還有懷疑?”
高聖澤又一咬牙,“得,冒次險吧,如果一切皆如徐先生所猜,此舉不僅能保住自家性命,還是給樑王立一大功。”
“可稱是扭轉乾坤之大功。”
“如果徐先生猜錯……我死之前一定先殺你。”
“高總管不動手,潘楷與樑王也不會放過我,你我二人被殺不過是前後腳的事情。”
“嘿,樑王未必,我從來沒見過他對別人像對徐先生這樣在意,嘴上說得狠,沒準過兩天就會原諒,我可沒這個待遇……不多廢話,徐先生這就隨我出門吧。”
徐礎命昌言之留在府中,如果有人來找,儘量拖延時間,他穿上披風,隨高聖澤出府。
守衛極其鬆懈,見到高聖澤,立刻躬身送行,甚至沒注意到隨行者當中還有徐礎。
“潘楷還沒動手,咱們仍佔先機。”徐礎小聲道。
“嗯。”高聖澤心事重重,無心答話。
冀州客人住得不遠,高聖澤帶着徐礎以及兩名小宦步行,提燈匆匆趕到,立刻召集冀州將領。
冀州將領來自各個郡縣,帶來兵卒數量最多的十人被指爲統領,五人留在城外,五人進城,每日的事情就是商討糧草分配與營地位置,與樑軍將領爭吵不休。
他們都見過高聖澤,知道這是樑王身邊的心腹之人,因此十分恭敬,一叫便至。
五名將領一字排開,等候高聖澤發話。
徐礎上前一步,開口道:“在下徐礎,見過諸位將軍。”
五人互相看了一眼,顯然都聽說這個人。
“嗯,我不廢話,想問諸位將軍一句:你們是不是要發動兵變,逃回冀州?”
五將各各吃驚,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絕無此事。
徐礎道:“諸位來都來了,不在家鄉反對徵兵,卻在異鄉鬧事,此事極不合理。”
“就是這個道理!”五將齊聲道。
“但是人言可畏,高總管與我相信冀州將士,有人不信。潘將軍乃東都城主,對諸位頗存忌憚之心,說冀州兵刻期不至,必有異心。”
“那也是沒來的人有異心,我們按期趕到,許多人還提前了啊。”一將道。
“諸位到是到了,可私下裡是不是說過什麼?”
冀州已被賀榮人強徵一遍,男丁稀少,都不願出兵,被迫來到東都,當然不會沒有怨言,徐礎一問,五個人都低下頭,不敢回話。
徐礎道:“誰也不願上戰場,尤其趕上寒冬,此乃人之常情,莫說冀州將士,就樑軍兵卒,誰能保證個個心甘情願?”
五將連連點頭,一人道:“人人都說徐先生通情達理,體察下情,果然名不虛傳。”
徐礎笑笑,“現在的問題是得讓潘將軍明白諸位絕無異心。”
“有高總管和徐先生替我們說話,冀州將士可以放心了。”
“口說無憑,光有我二人據理力爭還不夠,必須要有諸位的支持,請諸位帶上兵卒,與我二人一同去見潘將軍,將事情說個清楚。”
五將一愣,再怎麼着他們也明白,帶兵去見大將,已與兵變無異,問下來乃是死罪。
高聖澤一直旁聽,這時上前,手按腹部,“我這裡有樑王密旨,許我便宜行事,諸位不必擔憂,一切職責由我和徐先生承擔。”
老宦開口,五將又信幾分,一人道:“瞿將軍呢?能不能讓他出來說幾話?”
瞿將軍是樑王指定的襄陽統帥,諸將皆受他節制。
高聖澤道:“瞿將軍坐鎮城外大營,深夜裡無法喚進城內,可我得到消息,潘將軍受小人蠱惑,今晚就要拿諸人問罪,你們還想等到明天嗎?”
五將面面盯覷,暗呼倒黴。
徐礎道:“潘將軍捉拿諸位,只需從冀州將士嘴裡問出幾句抱怨的話,就足以定罪,以軍法處置,莫說城外的瞿將軍,就是樑王在此,也未必救得了諸位。”
“我們冀州人沒得罪過潘將軍,何以受誣至此?”一將大爲憤慨。
“當初冀州軍圍困東都時,曾殺死潘將軍愛子。”徐礎隨口編道,並不知道潘楷是不是真有家人死於當年的戰鬥之中。
五將再無懷疑,同時拱手,由一人道:“我等誓死追隨高總管與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