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礎自覺只暈過去一小會,再睜眼時,周圍一切卻已變化,不是積雪覆蓋的路面,而是一張普通的牀鋪,他知道,自己又進入軍營了。
“徐先生醒啦?”一名中年男子走來問道,面帶微笑。
“你是……郎中?”
“我是隨軍的包郎中。徐先生的這場病來勢兇猛,還好我及時用藥,若是再晚一會……哼哼。”
“多謝,這是誰家的軍營?”
“寧王的軍營。”
徐礎騰地坐起來,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適應一會才道:“寧王何在?我要立刻見他。”
“徐先生別急,你還沒有完全康復,何況這裡雖是寧王的軍營,寧王本人卻不在營中。”
徐礎大失所望,慢慢躺下,問道:“我與包郎中素不相識,你怎麼會認得我?”
包郎中微微一愣,“我……他們讓我來給徐先生治病,我就來了,其實並不認得徐先生。”
“哦,營中統帥是哪一位?”
“宗明義宗將軍。”
這個名字比較特別,徐礎立刻想起來此人乃是河工,半途追隨寧抱關,守衛東都的時候還是衛兵,如今是帶兵的將軍了。
但徐礎只是記得姓名與模糊的長相,對宗明義並無瞭解,“麻煩替我通報一聲,我要拜見宗將軍。”
“宗將軍也不在營內。”
“嗯?”
“宗將軍急着帶兵趕路,留下我們幾個人照顧徐先生。”
“我昏迷多久?”
“斷斷續續有兩天了吧。”
徐礎吃了一驚,掙扎着起牀,“我的披風……”
“在這,真是一件好看見,得值不少錢吧?”
包郎中抱來披風,一隻手輕輕摩挲上面的狐毛,徐礎一把奪過去,然後有些歉意地說:“我還是有點冷。”
“是啊,入冬以來,數這幾天最冷。徐先生多躺一會,不必急着出去。”
徐礎圍上披風,堅持要出去看一眼。
帳外更冷,凜冽的寒氣猛地鑽進鼻孔,陽光照在雪地上分外刺眼,徐礎像是被灌了一大口烈酒,險些又一頭栽倒。
跟出來的包郎中急忙攙扶住,“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徐先生大病初癒,身體虛得很,應當多多休息。”
“還好,我能受得了。”徐礎微笑道,推開郎中,自己站穩。
這是一小片營地,只有三頂帳篷,他住的這一頂居中,幾匹馬站在雪地中吃草料,鼻孔裡時不時噴出陣陣白汽,兵卒都躲在帳篷裡取暖,不見人影。
“我昏了兩天?”徐礎問道。
“對啊,醒過幾次,說了一些胡話,徐先生都不記得了?”
徐礎搖搖頭。
“徐先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讓人煮些熱湯吧。”
“有勞。我欠包郎中一條性命。”
“千萬不可這麼說,治病療傷是我的本分,徐先生要謝,就謝宗將軍,他下了死令,我若是不能讓徐先生醒過來,自己就得跟着陪葬。”
包郎中笑着走向旁邊的帳篷。
徐礎不想回到帳篷裡,緩緩走到大路上,看着已被踩踏結實的地面,琢磨眼下的處境,這位宗明義倒是比較友好,可他進入東都見到郭時風之後,一切難料。
徐礎輕嘆一聲,他現在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
從東都的方向馳來一隊人馬,徐礎站在原地守望。
“老天有眼,礎弟無恙。”郭時風從馬上跳下來,幾步跑至近前,將徐礎上上下下地打量幾遍。
徐礎其實虛弱,卻儘量挺直身板,笑道:“遇到一位好郎中,逃過一劫。郭兄這是要去哪裡?”
“聽宗將軍說他路遇礎弟,我立刻出城,前來探望,原以爲要晚一步……哈哈,礎弟病癒就好,這麼冷的天,站在外面幹嘛?”
“等候郭兄。”
“礎弟知道我要來?”
“心有所動,揣知必有故人來訪。”
“哈哈,礎弟經此一場病,得了神通嗎?”
“難說。”
郭時風大笑,回頭看一眼自己帶來的兵卒,正猶豫間,包郎中走來,手裡捧着一碗熱湯,他不認得郭時風,輕點下頭,向徐礎道:“徐先生進帳裡吧,喝碗湯暖暖身子,病能好得利索些。”
郭時風上前攙住,“礎弟快快進帳。這位是郎中吧,多謝你的回春妙手,救下我的兄弟。”
“應該的,應該的。”包郎中含糊道。
進到帳篷裡坐下,徐礎慢慢喝湯,郭時風道:“東都大亂,我遍尋礎弟不着,想不到你竟然出城——礎弟爲何不去找我,而要逃走?”
徐礎放下湯碗,笑道:“我就是爲了尋找郭兄,纔要出城。郭兄當時說馬上就要回去見寧王,我以爲你在路上。”
“怪我,隨口一句話,讓礎弟受這麼多苦頭。”
“所以郭兄一直都在城裡?”
“唉,說來話長,樑王可將我害慘了,說好由他牽制盛家,他卻背信棄義,竟然中途帶兵去往冀州。其實奪冀是條妙計,可至少要跟我知會一聲啊。樑軍入冀不久,盛家率兵南下,如今已至石頭城外圍,令寧王頗爲狼狽,我更是……唉。”
“寧王對郭兄發怒了?”
“寧王念我有功,而且這件事全是樑王一個人的主意,所以對我倒沒有怨言,但我心裡不好受啊,所以請纓,要爲寧王拿下東都。”
“恭喜郭兄,大功告成,不費一兵一卒,就爲寧王奪得天下第一名城。”
郭時風笑道:“勉強算是功過相抵吧,要感謝潘楷潘將軍,明形勢、識大體,一點就透,省我許多麻煩。”
“謀士都喜歡潘將軍這樣的人。”
“呵呵,不是我自誇,若非我親來嘗試,誰會知道潘將軍的爲人呢?怕是都以爲他不會背棄樑王吧?”
“在這件事上,我佩服郭兄,自愧不如。”徐礎捧起碗繼續喝湯。
郭時風笑了笑,向守在一邊的包郎中道:“你認得我嗎?”
郎中笑道:“原本不認識,聽兩位交談,我知道你是郭軍師,寧王身的大紅人。”
“嗯,既然知道我是誰,還要站在這裡偷聽我們交談,你只會治病,不會看眼色嗎?”
包郎中臉上一紅,訕訕地退出去。
徐礎道:“他救了我一命,郭兄不必如此待他。”
“一名郎中而已,治病是他的本分,若是治好一人就給捧到天上去,那還了得?”
“嗯。我那位朋友昌言之,與我失散,還在城中嗎?”
“在,礎弟不用擔心。礎弟如今已經病癒,今後有何打算?”
“沒什麼打算,就在這裡坐等。”
“等誰?”
“先等郭兄。”
“我已經來了。”
“後等寧王。”
郭時風的神情稍顯僵硬,“等寧王?”
“寧王很快就將趕到,我在這裡等他。”
“見到寧王,礎弟要說什麼?”
聽到這句話,徐礎知道自己沒有猜錯,寧王也要去往東都,正在路上,於是笑道:“我奉樑王之命前去助守襄陽,見到寧王之後,當然還是要借兵。”
“奉樑王之命?礎弟這是要奉樑王爲主了?”
徐礎搖頭,“客聽主命,而且我許諾過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哈哈,守諾這種事,我不信樑王,但是相信礎弟,想當初咱們三人定計刺駕,事情泄露,我與樑王奔亡,只有礎弟留下不走,終成一刺,從那時起我就知道,礎弟乃是重諾之人。”
徐礎捧着湯碗取暖,“但我有一陣沒見過寧王了,與他又有些過節,此前寫信借兵,寧王婉拒,這次會面,不知結果如何,郭兄可代爲美言幾句嗎?”
“礎弟想聽實話?”
“當然。”
“我若開口,寧王更不會出兵襄陽。”
徐礎笑道:“明白了,是我一時糊塗,郭兄與我乃是故交,你若替我說話,寧王心中必定生疑。但是郭兄常在寧王身邊,總能指點我幾句吧。”
“寧王十分賞識礎弟,經常說你多智與我相仿,大略卻勝我一籌,你若肯奉其爲主,寧王對你言聽計從。”
“寧王謬讚,我若有大略,怎會淪落至此?但是無論怎樣,我不會投靠寧王。”
“爲何?礎弟覺得寧王沒有帝王之運?”
“非也,寧王眼下雖然艱難,但是一旦騰挪開來,將能佔據半壁江山,傲視中原羣雄,最具帝王之相。我不奉其爲主,乃是因爲與樑王、與襄陽羣雄有約在先,一心不能二用。”
“襄陽事了之後呢?”
“退居山林,開門納客,專講‘大略’,不問來歷。”
郭時風笑道:“礎弟倒給自己安排一條好退路,最終誰得天下,都要感謝你。但是礎弟想過沒有,不會每個人都對你客客氣氣,羣雄當中總有用強之人,礎弟怎麼辦?”
“人在心不在,尸位素餐。”
“礎弟真能做到?”
“我已經做過多次。”
“哈哈,礎弟的志向……與我們越來越不相同了。礎弟想從寧王那裡借兵,其實有個現成的由頭,以礎弟之智,不應該沒想到。”
“意外連連,兼又剛剛病癒,心中糊塗,還要郭兄指教。”
“寧王若未奪佔東都,借兵無望,寧王一旦進入東都,則借兵不是借兵,反而是替寧王分憂。”
徐礎笑道:“果然還是需要郭兄提醒,沒錯,襄陽能否守住,雖是荊州之戰,其實同樣事關東都安危,賀榮人若是攻下襄陽,必然轉兵進入洛州。”
“寧王快要到了,我得前去迎接,就不與礎弟閒聊了,告辭。”
徐礎入下湯碗,親自送到路邊,目送客人離去。
郭時風帶人馳出一里有餘,勒馬轉身,也看向徐礎,最終揮手致意,然後疾馳而去。
徐礎終於鬆了口氣,對他來說,這纔是真正的“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