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率兵逃至塞外,各城接連棄守,對冀州兵來說,前往家鄉的道路已成坦途。
徐礎與張釋清在一隊冀州兵的護送下趕到漁陽,帶來許多好消息。
首先是芳德公主的迴歸,其次是數千名冀州將士的到來,再次是尹甫已率兵搶在樑軍之前佔領晉陽,爲朝廷爭得一座至關重要的城池。
爲迎接這支軍隊,漁陽幾乎傾城出動,這裡的許多百姓是從冀州各地尤其是鄴城逃難而來,見到自家子弟遠征歸來,無不激動萬分,沿路痛哭,而那些見不着親人者,向每一名路過的兵卒詢問……
離漁陽城還有數十里,張釋清就被濟北王夫妻派來的車輛接走,疾馳進城。
“我見父母一面就來找你。”張釋清走時做出承諾。
徐礎隨軍隊入城,沒有得到特殊禮遇,諸多好消息自有使者傳達,用不着他親口講述。
進入城門不久,有人在街邊揮手,大聲道:“徐礎!徐先生!”
徐礎下馬走過去,“閣下認得我?”
那人點頭,“嗯,我是田匠的朋友,與徐先生見過面,田匠託我來請徐先生去一趟。”
田匠此前千里迢迢將公主送到秦州,自己卻沒有留在降世軍中,繞路又回到漁陽。
徐礎回頭看一眼,自己的幾名衛兵早就被親人拽走,身後已無跟隨者,於是道:“去哪?我需要交待一聲。”
那人也不說自己姓名,搖搖頭,“不需要,有人尋找徐先生,田匠自會知曉。”
徐礎有些猶豫,那人微笑道:“漁陽城裡沒有外人,徐先生儘可放心。”
徐礎笑道:“煩請引路。”
兩人拐彎抹角,進入一條僻靜的後巷,在一座宅院前,領路者舉手敲門,然後向徐礎拱下手、點下頭,什麼也沒說,竟然走了。
沒等多一會,院門打開,一名女子笑道:“公子終於到了。”
“馮夫人?”徐礎有些意外。
“先進來說話。”
見到馮菊娘,徐礎再無擔心,將馬栓在門口,跟着她進院,忽然道:“我該稱你田夫人了吧?”
馮菊娘笑道:“公子什麼事情都要先猜上一猜,就不能等我自己說出來?”
“抱歉,習慣了。”徐礎笑道,隨即又一拱手,“恭喜。”
“唉,可惜他的命還是不夠硬。”
“嗯?”徐礎吃了一驚。
馮菊娘在前面引領,沒去正中客廳,而是進入一間廂房。
田匠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看上去氣色不錯,但是一條褲腿空空蕩蕩,“徐先生可比從前憔悴了。”他道。
“受過一點輕傷,田壯士這是……”
“說來好笑……”
“一點也不好笑。”馮菊娘嚴厲地打斷丈夫的話,請徐礎坐下,自己站在丈夫身邊,替他道:“他跟人打架,被人砍斷左腿。”
“打架?”徐礎又吃一驚。
田匠嘆道:“想我田匠什麼場面沒經歷過?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就有七八次,沒想到……”
“還在吹牛,他是喝醉之後被幾名十來歲的少年砍斷了腿。”馮菊娘一點也不替丈夫隱諱。
田匠笑着糾正道:“至少十人,全都十五六歲,其中一個快到二十了。”
“總之是一羣半大小子,砍斷他一條腿,一鬨而散,若不是被人及時發現,他就死在街上了。”馮菊娘看向丈夫,目光中既有心疼,又有埋怨,“赫赫有名的田壯士,沒死在沙場上,沒死在王侯手中,卻險些不明不白地死在幾個無名之輩手中,他還不想報仇。”
“無仇可報,我喝多了酒,走在街上不肯給他們讓路,這些少年出手雖狠,但是我也有錯。”
“會不會是有人設計?”徐礎問道。
田匠原本是個冷漠的人,神情少有變化,如今卻變得和善許多,笑着搖頭,“我得罪的人確實不少,他們若是設計,就不會只砍斷我一條腿。那些人就是尋常少年,跟我年輕時一樣。”
馮菊娘無奈地搖頭,徐礎拱手道:“田壯士恩怨分明,令人敬佩。”
“他現在不是壯士啦。瞧我,請公子過來,連茶水都沒準備,你們在這裡說會話,我去安排酒食,公子今天就住在這裡。”馮菊娘並非徵詢意見,而是直接做出決定。
馮菊娘一走,田匠小聲道:“田某半世英雄,後半生卻栽在一名婦人手中。”
徐礎一愣,“田壯士此言何意?”
“菊娘說得對,我不再是‘壯士’。”
徐礎笑道:“那我稱呼‘田兄’吧。”
“我比你年長得多,擔得起一聲‘田兄’。”
“田兄……不是自願嗎?”
“是自願,我受傷之後,多得菊娘照顧,她說自己剋夫,正好我斷了一條腿,半死不活,我若是有膽,就娶她爲妻,可以得一個痛快。我受激不過,於是……”田匠笑了笑,“能娶菊娘爲妻,是我此生榮幸,只恨我已成半廢之人——但是菊娘不在意,反說這是我交的聘禮,哈哈。”
徐礎笑道:“田兄夫妻和睦,更要恭喜了。”
“和睦是和睦,但是雄心壯志也沒啦,我現在只想守在家中安度殘生,守護菊娘,所以連斷腿之仇都不想報,就怕再捲入是非。”
徐礎想了一會,開口道:“田兄不該請我過來。”
徐礎總能帶來“是非”。
“請你來的不是我,待會讓菊娘說吧,咱們只管喝酒。”
“我現在酒量大降,只能飲一兩杯。”
“你受的可不是輕傷。”
“還好,至少沒有傷筋動骨。”
“肢體也還健全。”田匠大笑道,神情忽又轉正,“沒了雄心壯志,我現在只想安穩度日,請徐先生指點:漁陽可得幾日平安?”
馮菊娘從外面進來,“得一日過一日,想那麼多幹嘛?別處縱有平安,咱們也去不得。公子請到廳中用餐。”
徐礎起身,站到一邊等候田匠。
田匠自己站起來,拄一根短仗,走路雖有歪斜,卻一點也不吃力,大步流星,在門口側身道:“徐先生請。”
廳裡已經擺好宴席,聽說徐礎如今不能喝太多酒,馮菊娘大爲吃驚,但是沒有硬勸,命上換上茶水。
三人邊吃邊聊,田匠沒了雄心壯志,話卻多了起來,還是不願提自己的事蹟,而是講述多年來所遇見的奇人異士,津津樂道。
馮菊娘常常插話,從丈夫的話中挑刺,但是語氣輕快,臉上一直帶着開心的笑容,顯然對丈夫頗爲滿意。
這是一對幸福的夫妻。
徐礎說得少,只講了自己如何找到芳德公主。
酒過三巡,馮菊娘說到正事,田匠坐在一邊默默旁聽。
“其實是郡主讓我將公子請到這裡暫住,她說眼下形勢複雜,公子不宜在城裡公開現身。”
徐礎早已猜到,於是點點頭,沒說什麼。
“郡主還想從公子這裡瞭解幷州的形勢。”
“尹大人的使者會比我說得詳細。”
“郡主要的不是詳細,而是走向,幷州傳來的消息太好,郡主反而有點擔心。”
“要等幾天才能說清楚。”徐礎回道。
“等什麼?”
“等樑王與鮑敦之間爭出結果。”
“傳言都說鮑敦有意背叛樑王,這是真的?”
“傳言不假,但是人會改主意。”
馮菊娘想了一會,笑道:“公子不必等,我已知道大概。孫雅鹿孫先生此前曾出使樑軍,觀察樑王動向,前天剛剛回來。他說樑王已經暗中退守鄴城,麾下將士所剩無幾,也不知他是怎麼搞的,部下竟然全歸了鮑敦。”
徐礎輕嘆一聲,對這樣的結果不是特別意外。
馮菊娘又道:“即使走向一時還不清楚,郡主想知道鮑敦是個怎樣的人,她知道公子認得此人。”
“鮑敦……”徐礎這些天裡其實一直在回憶往事,他與鮑敦見過幾面,但是交往不多,每次都是他出主意,鮑敦接受,從未露出鋒芒,“很難對付。”
馮菊娘看一眼丈夫。
徐礎道:“田兄想必也認得鮑敦吧?”
田匠點點頭,卻沒有開口,神情又有幾分舊日的樣子。
“他也說鮑敦不是容易對付的人。”馮菊娘道。
“鮑敦頗能附衆,他自己搖擺不定,但是我從未見過或是聽說有人背叛他,他從前只是野心小些,如今被衆人所推,前途不可限量。”
田匠接道:“我記得鮑敦,是因爲他向我道過歉。事情其實與他聯繫不多,是一名汝南人在東都惹事,被我一路追到汝南。鮑敦親來見我,當衆向我道歉,願意代那人承擔一切責任。老實說,我當時有點怕他,於是接受道歉,喝了幾日酒,告辭回東都。在那之後,鮑敦每逢年節,必然託人給我送禮,直到我退出江湖也不間斷,最後是我寫封信,述說自己侍奉老母的決心,他才停止交往。”
“豪俠而已,論到爭霸天下,他未必在行。”馮菊娘道。
“鮑敦或許沒有爭鼎的野心,但是他投向任何一人,都會成爲強大的助力。”徐礎道。
“鮑敦會投向何人?朝廷能將他拉攏過來嗎?”
“汝南城在誰手裡,鮑敦就會投向誰。”
近半洛州如今已被寧王攻佔,其中就包括汝南。
馮菊娘還沒想到此事的嚴重,點頭道:“明白了,我去轉告郡主,她會提醒尹大人,小心提防鮑敦,能逐出幷州最好,不能的話,寧可穩紮穩打,不可冒進。”
徐礎道:“煩請田夫人轉告郡主,我想去趟鄴城。”
“去鄴城?樑王如今已經失勢,連冀州郡縣都在陸續背叛,他這回真的堅持不了多久。”
“正因爲如此,我纔要去見他。”徐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