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同行(下)
就沈珂本人來說,最初對蘇玉妍的印象也不過停留在“蘇家有女初長成”的階段,那次閒暇無事夜探源客棧聽見了她與宋氏的談話,不禁對她的沉着冷靜刮目相看,再後來,又親眼看見她面對即將刺向她的利劍不閃不避,當時他就被狠狠唬了一跳,未及多想便出手相助。
至於楊正青爲何要對蘇玉妍痛下殺手,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武賢伯宋紹謙俗有“溫水宋”之稱,做事向來謹慎小心,又慣會見風使舵,與當朝丞相左昱過從甚密,按理左昱應該不會對他的嫡親外孫女下手。不過,逢此宮中選妃之際,當年昌寧第一美人宋德詩的女兒蘇玉妍自然也會成爲熱門人選,左昱爲保女兒賢妃的穩固地位,藉此除去蘇玉妍也不無可能。
當然,沈珂既然從楊正青手底下救了蘇玉妍,也知道自己與楊正青的樑子也就此結下了,但他也並未將這事放在心上——橫豎左相府與定遠侯府的恩怨糾葛數不勝數,多此一件也算不得什麼。
對於自己衝動之下救下蘇玉妍,事後他也並不曾後悔。就算當時在面對楊正青劍鋒的人是別的素不相識的女子,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出手相救,更何況這個蘇玉妍與沈家還有藕斷絲連的關係?再加上這十幾日的朝夕相對,已知他真實身份的蘇玉妍仍保持着不亢不卑的態度,臉上雖時常掛着淡淡的笑容,對着他時更是眸光清冷,神情疏離,並無尋常妙齡女子見了他就想討好的諂媚或故作清高的矜持。對於蘇玉妍這種與衆不同的態度,沈珂意外之下,自然會想到很可能是因爲蘇玉妍已經知道是他竊取了白玉並蒂蓮,纔會對他流露出淡淡的敵意來。她這種淡淡的敵意,不知爲何竟令他微覺尷尬。
好在這一路行來,有蘇玉修這個醒夢蟲作伴。乍出遠門的蘇玉修天真爛漫得就像個嘰嘰喳喳的山麻雀,不停地拽着沈珂問東問西,並不因他是定遠侯府的嫡長孫而懼怕敬畏,儼然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親表哥一般,讓從小就缺少手足之情的他心裡深爲觸動,不知不覺就慢慢喜歡上了這個可愛的少年。
而蘇玉妍在這二十餘日的行程裡,對近在咫尺的沈珂始終保持着
十月十二日黃昏,武賢伯府兩個年長老成的嬤嬤候在昌寧城外,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宋氏一行,幾句寒喧過後,便引着蘇家浩浩蕩蕩的馬車前往武賢伯府。
定遠侯府與武賢伯府一個居東一個居西,因而沈珂也就在城門處與蘇家老小分道揚鑣,臨走之際,宋氏再次向他表示了謝意,並說不日將登門造訪專程致謝。
沈珂心裡微動,當下便含笑客套了幾句,遂告辭而去。
此時已經夜色朦朧,昌寧城內燃起星星點點的燈火,映照着街道兩旁的各色店鋪,路上行人串流不息,一派熱鬧景象。
當風僕塵塵的一行馬車從城門直入時,街邊的酒肆茶樓裡不時探出幾個顆好奇的腦袋,小聲嘀咕着“又有哪家的小姐進京了”的話。
眼見離武賢伯府越來越近,宋氏原本就沒有血色的臉龐愈加蒼白起來,她雙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衣角,似乎想尋求一種什麼力量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昏暗的車廂裡,宋氏的不安也感染了蘇玉妍。藉着車外微弱的光線,她緩緩伸出手去,輕輕覆在宋氏手上,低聲問道,“娘,您沒事吧?”
女兒侷促不安的詢問讓宋氏瞬間警醒過來。她深深吸了口氣,反手將女兒的手掌緊緊握住,微微笑道,“我沒事,不過是有些……近鄉情怯罷了。”
宋氏微潤的掌心還是讓蘇玉妍心中有些許不安,但想到宋氏的執拗,她還是佯作無事地笑了,“娘沒事,我就放心了。”
說話間,馬車已經緩緩停下。便有跟車的宋家嬤嬤過來請宋氏等人下車。
蘇玉妍打開車門,踩着宋家嬤嬤安放好的腳踏下了車,又親手攙着宋氏下來,便有一個年約三旬的媳婦子疾步過來搭手相扶,笑道,“老太太日日唸叨姑太太呢,今日可算是到了……”
宋氏聞聲擡頭,只覺這年青女人有些面善,一時卻又想不起來,那年青女人便又笑道,“奴婢是老太太跟前的菊香……”
宋氏頓時記了起來。這菊香是老太太跟前第一等得意的人兒,當年因爲宋德成想納她爲妾還狠鬧過一場。當下,宋氏便淡淡一笑,“原來是菊香……倒是長得比以前豐潤了許多。”
菊香就勢扶着宋氏,笑道,“奴婢是心寬解體胖……一晃眼十幾年過去了,姑太太卻好似一點兒也沒變。”
蘇玉妍心不在焉地聽着宋氏與那菊香客套,藉着屋檐下高懸的四角燈籠打量着這偌大的院落。只見這院落粉牆碧瓦,綠柳周垂,三間月亮垂花門樓,與院中甬路相連,隱隱可見裡面亭臺樓閣,池館水榭,假山怪石,花壇盆景,藤蘿翠竹。整個院落富麗堂皇,雍容華貴。
那菊香與宋氏寒喧了幾句,便又順口誇起蘇玉妍來,“想當年姑太太就是咱們昌寧聞名的大美女,沒想到咱們表小姐比當年姑太太的容色更盛,老太太和老伯爺見了,還不知會歡喜成怎樣呢……”
蘇玉妍就微笑着垂了眼瞼,佯作害羞的模樣。
豐姨娘攜着蘇玉修的手緊緊跟在宋氏身後,好幾次想與隨在宋氏身側的菊香說話,卻都把涌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過了月亮垂花門,上了甬道之後又過了一個穿堂,遠遠看見五間上房,兩邊各帶三間耳房,正是武賢伯府老太太郭氏的居所,門樓之上懸有一個黑絲絨的牌匾,隱約可見“壽安居”三個大字。過了抄手遊廊,再轉過一座紫檀架子的落地大理石插屏,就進了正房。
未及進門,遠遠就可聞屋裡女子嬌俏的笑聲。那菊香便回頭向宋氏解釋,“……那是伯爺老家的一對孿生侄孫女兒給老太太講笑話兒呢……”
宋氏心裡微忖,捏着帕子的左手下意識地緊緊一握,長長的指甲幾乎掐進肉裡,臉上卻露出淡淡的笑容來,“哦?兩位小姐是在這裡長住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