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禮物

丁老頭有個老人機, 字體大如銅鈴。據說當初江添想給他買正常智能機,並且耐着性子保證要教到他會。但老頭死活不要,說自己老眼昏花, 那些個智能機的屏幕他一個字也看不見。

老頭是個熊人, 威脅說要買了他轉頭就倒賣出去, 這事他真幹得出來, 於是江添拗不過, 只好買了個老頭特供。小孩看不上的東西老頭卻很喜歡,到手之後再沒離過身。

江添彆扭,老頭就喜歡逗他, 經常跟人顯擺說小添給我買的云云,自然也給盛望顯擺過。當時江添就坐在旁邊吃飯, 越吃臉越癱, 最後直接給老頭碗裡塞了個大雞腿說:“吃飯別說話。”

老頭握着筷子就要去抽他, 說他沒大沒小臭脾氣,盛望在旁邊笑死了。

老頭機上可以設置親情號碼, 方便,也爲了以防有急事。江添佔了1號位,老頭說這就夠了。後來江添跟喜樂打了聲招呼,把趙老闆的也加了進去。盛望來了之後稍微挪了一下,他佔了2號, 趙老闆改成了3號。

不過正常情況下, 丁老頭還是隻打給江添, 所以盛望接到電話的時候有點意外。

老頭說:“季寰宇又過來煩我了, 你把小添拉去別的地方吃飯, 別讓他來。”

這話就很奇怪,盛望聽着有點納悶:“爺爺你這意思是不讓告訴他季寰宇在?”

“廢話, 不然我就直接打給他了。”老頭沒好氣地說。

丁老頭電話裡說謊總是格外明顯,他怕人問,語氣會刻意壓得很兇,三言兩語直接掛斷,不給人說話的機會。

別說江添了,就連盛望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盛望“哦”了一聲。

老頭又說:“我怕他聽到季寰宇的名字,心情又不好了。”

這倒是真的,盛望見識過江添變臉。當初江鷗也是提了一句,他的心情肉眼可見變得很糟。

這其實有點奇怪,盛望一直沒想通。

他忍不住問道:“爺爺,江添爲什麼那麼煩他啊?”

丁老頭一開始沒明白他的意思,理所當然地說:“季寰宇不是個東西啊,有他這個老子和沒他這個老子有區別麼?煩他多正常的事。”

“不是,我知道。”盛望斟酌着說:“但是要說照顧得少,我聽爺爺你講的那些,其實……”

其實江鷗和季寰宇半斤八兩,都對小時候的江添疏於照顧。區別在於江鷗是迫於無奈,季寰宇是本性如此。

可江添的態度簡直天差地別。他對江鷗雖然不如普通母子那麼親暱,但至少是護着的,會在意也會心軟。對季寰宇卻極度排斥,甚至不想多看一眼、也不想多說一句話。

之前聽丁老頭講江添小時候的事,盛望有懷疑過季寰宇是不是會打他,但後來又覺得不對,因爲江添一點兒都不怕季寰宇。

父子倆出現在一起的時候,反而是季寰宇更小心一點。那種小心並非是明面上的,而是……他好像很怕哪句話會戳到江添的雷區。反倒是江添對他沒有怕,一絲一毫都沒有,只有厭煩。

再說嚴重一點,就是厭惡。

丁老頭在電話那頭也說不清,畢竟那些年他也沒在進江添家裡,並不知道父子倆具體有過什麼樣的嫌隙。他跟盛望一樣,都是靠猜。

可是江添太難猜了……

盛望心想。

“那他去您那兒幹嘛?”盛望問。

丁老頭嗤了一聲,說:“還能幹嘛,知道小添不嫌棄我這個老頭子,跟我比較親,來找我當說客唄。可能覺得我這年紀老糊塗了,好騙,他人模狗樣地裝一裝,我就覺得他是好東西了。也可能他覺得孝敬孝敬我,小添就沒那麼煩他了。”

盛望覺得挺可笑的,一個親爹,活到要通過孝順老鄰居才能拉近跟兒子的關係,也算是一種人才吧。

“他讓您當什麼說客?”

“和好的說客。”丁老頭嘆了口氣:“浪浪蕩蕩四十多歲的人了,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兒子,想跟小添化解矛盾和好吧。”

“他之前不是在國外麼?”盛望說。

“對,我聽說他那個同學還是朋友的生了個大病,不知道是癌還是什麼。他估計想想也有點怕吧。人啊,到了這個年紀就是這樣,容易想東想西的,年輕時候這個無所謂那個無所謂,現在開始後悔了。看到別人生病,就想到自己哪天也這樣,要是跟前連個親近的人都沒有,那也挺慘的。”

可是小時候的江添面前也沒有親近的人。

盛望在心裡反駁道。

老頭咂了咂嘴,不滿地抱怨:“就是養個貓啊狗啊,還要相處相處培養一下感情,他倒好,這麼多年了,不知道小添多煩他啊?指望嬉皮笑臉哄兩下就沒事,做的哪門子夢。還想帶出國,呵——”

老頭冷哼一聲,說:“我頭一個不答應!”

直到掛了電話,盛望腦子裡都回響着那句“還想帶出國”,雖然知道江添根本不搭理季寰宇,但他還是有點在意。

這天晚飯是在食堂吃的。

感謝高天揚,這個瓜皮進食堂的時候步伐過於不羈,不小心踩到了食堂阿姨打了泡沫的清潔布巾,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還滑行了好幾米。

跟在他後面的同學全部笑吐了,

盛望原本還有點悶,這下也沒忍住,彎腰笑了半天才發現自己習慣性搭着江添的肩,而江添也在笑。

高天揚坐在地上翻白眼,把手遞出去說:“笑你姥姥,來個人扶我一下不行嗎?好歹給你們壓抑的生活提供了一點短暫的快樂,真的一點都不懂事!”

宋思銳笑得東倒西歪,盛望過去搭了把手,衆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扶起來。

“哎我褲子溼了沒?”高天揚扭頭去看背後。

“還行,尿得不多。”宋思銳說。

“我操我把你褲子扒下來換了你信不信?”高天揚怒道。

“不信,你穿不上。”

“我——”

高天揚憋屈得不行,捂着腚跟衆人一起坐下了。他說:“盛哥,我知道你人好,我想吃8號窗口的糖醋排骨、咖喱牛腩和辣子雞,你能幫我弄到嗎?吃不到我今天會痛死在這裡。”

“???”

盛望扭頭去看那條拐了兩個彎已然排到食堂大門口的長龍,難以置信地問:“我怎麼這麼喜歡你呢?”

高天揚衝他拋了個飛吻,說:“我這麼迷人。”

剛說完,他手裡的校園卡就被人抽走了。

江添兩根手指夾着他的卡,衝他晃了一下,平靜地問:“我買,想吃什麼再說一遍。”

高天揚:“……”

他說:“我想吃3號窗口的小青菜、水蒸蛋和豬大排。”

江添說:“等着。”

衆人又笑吐了。

除了人氣最旺的8號窗口,其他窗口的人其實也不少。盛望和江添排在3號窗口的末尾,宋思銳他們也嘻嘻哈哈地跟上來了。

隊伍並不擁擠,但身後人的存在感依然很強。盛望捏着校卡一角無意識地扇着風,忽然聽見江添問:“你很熱麼?”

“……”

真會聊天。

盛望動作一頓,把校園卡塞進了口袋裡,某人的存在感就變得更強了。

“老師講課還行麼?”江添低低的聲音又響起來,很平靜,不像之前在梧桐外那樣鋒利割人。

“挺好的。”盛望回答。

他說完又覺得這個答案有點乾巴巴的,補充道:“有點簡單,但還挺好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江添應了一聲:“嗯。”

一頓飯的時間其實很快,高天揚他們屬於狼吞虎嚥派,盛望就是再斯文也不可能拖太久。

他們回到明理樓,在三層的樓梯口分道揚鑣。盛望踏進B班教室的時候,感覺心臟又慢慢沉下來,像結束燃燒的熱氣球。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開心。

高興只有一小會兒,然後他要花整個晚自習甚至更長的時間讓自己冷下來。

五分鐘換五小時,一小時換一整天,之後的每一天都是這個過程,循環往復。

不知不覺,他吃飯的時間越來越短,下自習後回宿舍的時間越來越晚。

全年級只有A班有特權,可以呆在自己教室上自習。其他班級的學生都得歸攏去階梯教室。

起初盛望拎着書包離開,教室裡還有大半人在收拾東西,第二天變成小半,再後來只有零星幾個,最後只剩他自己。

他回到宿舍的時候,往往離熄燈不遠了。說不了兩句話,整個宿舍就會在熄燈號中沉寂下來。

他會閉着眼聽下鋪的動靜,輾轉翻幾個身,然後不知不覺睡過去。

儘管他一直對自己說,他不想跟江添冷戰或疏遠,只是短暫地自我掙扎一下。

但這幾乎是一個註定的過程,儘管他不想承認,他跟江添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往兩邊走。

附中這禮拜的週考因爲市裡搞名師精品課而暫時取消,高二抽了幾個班在週六週日錄課,其他班正常自習。

盛望照常抽了一堆題庫,從睜眼開始刷到入夜。他抱着新一本英語競賽教程進階梯教室的時候,史雨終於沒忍住,說:“我靠,這是第三本了吧?”

“什麼第三本?”盛望在最後面的角落坐下,一邊往外抽書一邊說。

“這禮拜我看你刷完了兩本這麼厚的競賽題庫,這是第三本了,你不累嗎?”史雨光看着都頭疼。

盛望卻愣了一下,說:“有嗎?”

“你自己刷了多少題不知道的嗎?”

“沒太注意。”

何止是沒太注意,他連題庫質量都不挑,只要有東西能把他空閒的時間填滿就行,越忙越好。

史雨嘴角抽了一下,衝他豎了一根拇指。因爲最近盛望簡直可怕,他坐在旁邊聊微信都有點不好意思,這幾天莫名其妙就跟着刷起題來。

說來可怕,他都刷完半本了,簡直是前所未有地用功。

“要是週考不取消,我感覺我能往上小躥個幾名。”他半是得意半謙虛地說,可惜沒得到迴音。

盛望已經塞上耳機做起了題。

他看了一會熱,覺得對方的狀態很奇怪。好像格外專注,又好像心不在焉。

……

晚自習的下課鈴準時響起,史雨和邱文斌都收好了書包,他們已經習慣了盛望的晚歸,跟他打了聲招呼便先回宿舍去了。

偌大的教室又慢慢變得空曠起來。

耳機裡剛好切到一首很老的英文歌,歌手沙啞的聲音低而溫和。盛望愣了一下,想起這首是從江添的播放列表裡扒來的。

也許是不巧,之前每次切到這首歌都是白天,周圍喧譁吵鬧,顯得它過於沉悶安靜。直到這一刻,才發現它其實真的很好聽。

盛望坐了一會兒,悶頭寫了幾個單詞,終於還是又停下了筆。窗外忽然傳來人聲,兩個男生運着籃球邊搶邊鬧的過去了,砰砰的拍打聲迴盪在走廊裡。

某個經過的老師一聲怒喝,那兩人老老實實抱着球跑了,隔了老遠還能聽見笑。

盛望收回目光,忽然摘了耳機匆匆收起筆袋書本。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很想回去。

於是他把揹包甩到肩上,大步跑向宿舍樓。

盛望跑到6樓是10點45,比前幾天早了不少。他推開宿舍門的時候迎上了舍友驚訝的目光。

邱文斌疑惑地問:“怎麼了盛哥,幹嘛跑這麼急?”

史雨說:“今天這麼早?”

盛望卻一個都沒回,他目光掃過那個下鋪、書桌甚至洗臉檯和衛生間,都沒看到另一個人的身影。

他扶着門緩了一下呼吸,拎着書包放在桌上,狀似無意地問道:“江添呢?”

“沒回來啊。”邱文斌說,“他不是都要到11點纔回麼?”

盛望愣了一下。

邱文斌又反應過來說:“哦對,你之前比他還晚一兩分鐘,不知道也正常。”

那一刻,盛望很難描述自己是什麼心情。他懵了幾秒,感覺心臟被什麼東西很輕有很重地紮了一下。

不知從哪天起,他居然已經不知道江添的作息了。

“他……”因爲奔跑的緣故,他嗓音有點乾啞。頓了一下才道:“他怎麼也那麼晚,用功嗎?”

“不知道,好像在準備競賽?”邱文斌老老實實地說,“看他最近一直在抄什麼東西,好像是筆記和題。”

盛望點了點頭。

他在桌邊站了一會兒,又覺得有點索然無味。轉了兩圈後,他拎着領子說:“我去陽臺透一下風,跑回來熱瘋了。”

“哦。”邱文斌說:“看着點時間啊盛哥,一會兒熄燈了。”

“知道。”

陽臺有個水池,可以洗大件的衣物被褥、也有宿舍拿來涮拖把打水。

盛望拉上陽臺門扇了扇風,然後在水池邊緣靠坐下來,撐着白瓷檯面垂下頭。

跑得太累了,他想休息一下,他需要緩一口氣。

過了很久很久,他聽見宿舍裡響起模糊的說話聲,又過片刻,陽臺門咔噠一聲響,有人走了進來。

盛望垂着頭。他知道是誰,但他一時間提不起精神去笑,他有點難受。

明明沒有來由。

江添沒問他怎麼了,也沒問他爲什麼在這坐着。

陽臺很安靜,他只是站在盛望面前,大概像以往一樣垂眸看着他。

許久過後,盛望抿了一下脣,換好表情擡頭試圖開個玩笑:“我在這透風呢你幹嘛過來擋着?”

說完卻見江添手裡拿着一個厚厚的皮面本子。

“我擋半天了。”江添說着把那個厚厚的本子擱在他手邊,指尖在封皮上點了一下說:“給你的。”

“什麼啊?”盛望愣了一下。他拿起本子翻了兩頁,就有點翻不動了。

他見過這種東西,他崴腳在家無聊發黴的時候,江添翻了不同的書,整理了一堆有意思的題給他。

那份東西就是這樣,標了書名、標了頁數和題號,寫清楚了題目特別在哪,爲什麼適合挑出來看。

但這次又有點不同,他面前這本里的東西更細了。不用他去翻找,那些題目都被裁剪下來,一道一道平整地貼在本子裡,分門別類,旁邊也標註着特別之處和優點。

後半本還有相應的答案解析,逐條對應。

江添說:“你說老師挖得不夠深,加上這些應該夠了。”

都是他一題一題挑出來的,數理化三門都有。他能學到什麼程度,盛望同樣可以,不知道能不能算一個簡陋的禮物。

他不會從別人那邊拿什麼東西,他只會給。他只會在自己身上挑挑揀揀,掏出能掏的東西給他在意的人。

盛望說考砸了,那他就去拉。盛望說老師講得太簡單了,那他就給補上。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實用的東西。

所以……

江添看着他,問道:“能考回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