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渾濁的雙眼終於放出閃亮,癡呆的勁頭一旦覺醒真是充滿了靈光,一拍大腿就激動起來,很失禮的放聲大笑道:“哈哈,這下兒我真的開竅了呢,印數越多就分成越多,那麼需求越大的肯定印數就越多,嘿嘿,那麼哪個需求最大呢?嗯……我想起來了,他們正在編纂一本《華夏字典》!那是一本辭書呀,肯定要頒行全天下呢!”
顏真卿手舞足蹈起來,笑累了就往外跑,剛跑三步又轉回來,向着李璲長揖倒地,這纔再次衝出大殿。李璲苦笑着在後面喊:“文學院在潤州呢,先去借匹馬!”
“知道啦,謝殿下……”聲音傳來已經是百步開外了,可見顏真卿想賺錢的執念多麼強烈。
李璲只能默默的爲這個笨瓜祈禱,祝他好運,估計等到了文學院所在,看到什麼叫做辭書,這笨瓜就會煩死了……不過既然你想靠自己的擅長來賺錢,那就別怪我巧使喚人忽悠你了。
什麼是字典?彙集單字按查字方法編排,並一一註明其讀音、解釋、義項、例句、用法等等的工具書。戰國時有一部《爾雅》那是專注字義的,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是解析字形和字源的,擁有文言文的艱深晦澀,都算不上真正能給普通人推廣學習用的工具。而李璲這次要求文學院師生編纂的是後世的那種字典,其宏圖大志就是提高大唐百姓的識字率!
不要小看這件事,一旦頒行天下,文化,將不再高高在上,知識,將不再被世家大族壟斷,那是個連鎖反應,最終結果:官位,也就能把權利更多的分流到寒門手裡。
所以這是個大工程,一本字典裡假設一萬個基本漢字,每個漢字平均三個義項,每個義項組兩個詞,每個詞作十五個字的一個例句……那麼顏真卿總共要抄寫不少於百萬字!工工整整的顏體楷書寫一百萬字!顏真卿的真跡百萬字的手稿得值多少錢?李璲打算幾百貫就把他打發掉,估計還得讓顏真卿興奮好一陣子。
李璲自己都心虛,所以才決定將來刊印了以後每本都給他分些版稅,這樣再偷着念無量天尊時應該不會被雷劈了吧!
其實李璲也犯了個傻而想叉了,那百萬字堆在顏真卿面前的時候,顏真卿這次頓時有靈慧佔據大腦制高點了,看着印刷工匠在雕刻活動泥胎字,他就不好意思的想:我只需要寫一萬個基本字,就能賺幾百貫工錢以及今後無窮無盡的抽成兒,是不是受之有愧啊?
工作量對於顏真卿而言好像小了很多,但當他投入的書寫他那獨有的顏體正楷後,對於等在一邊準備把這些字描繪雕刻到膠泥上的工匠,實在是一場噩夢!顏體字的大氣磅礴自有一種境界、一種氣勢、一種情懷在一筆一劃中,絕不是簡單的拓印可以仿造的。
顏真卿寫的很認真,甚至說是很動情,當他擎起筆時就像呵護自己的愛人,當他落於紙上就像指點千軍。最常用的一百個字很快書寫完畢,顏真卿放下筆,伸手招呼幾位旁觀的刻字工匠過來取,雖然不指望那些擁有一雙粗糙雙手的工匠點評一番,但顏真卿對這幅字還是頗爲滿意的。
出乎意料的是,老工匠渾濁的老眼根本沒露出崇拜的光芒,坐在一邊也絲毫沒有要起身來拿的動作,竟然把顏大士子晾在當場了!顏真卿爲人耿直,以爲老工匠等得不耐煩睡着了或者沒注意自己寫完,倒也不生氣,所謂長者爲尊,顏真卿客客氣氣的開口道:“老師傅,在下寫完了,您可以拿去了。”
“這樣的字,我不要!”老工匠轉過頭來突然說,說得顏真卿呆住了,緊跟着那老工匠更是得寸進尺道:“沒法兒摹刻,請公子重寫!”
顏真卿看看老頭的表情不像是玩笑,在看看桌上自己的字卻也找不出瑕疵,很是納悶,但心裡想孔子是曰過的,三人行必有我師啊,刻字匠刻了一輩子字肯定很有經驗吧?應該是看出我的字哪裡不好來了,我自己卻驕傲自滿的看不出!不行,我得請教一下……顏真卿虛心的拱手相詢:“在下年輕功力不夠,讓長者笑話了,呵呵,在下的字哪裡不好,還請老人家指正?”
“說不上什麼不好,唉,公子還是再寫一幅吧!”老工匠笨嘴拙舌不知怎麼說,看這士子沒有一般讀書人那種傲氣,很平易近人的樣子,長得也端正,不由得語氣軟了。
“是在下的不是,讓長者失望了。那,我重寫就是了。”顏真卿心想我的字已經爛到讓人無法品評的地步了?難道這工坊內藏龍臥虎也說不定啊……雖然莫名其妙,但顏真卿脾氣很好,點點頭就重新鋪上紙、填飽了筆開始寫。
這一次比剛纔可就慢多了,顏真卿一筆一劃力透紙背,務求精益求精,每一筆彎折的角度、尺寸都拿捏的恰到好處,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需含蓄處有含蓄,該飛揚處自飛揚!整整半個時辰才寫好,堪稱完美!
顏真卿不知不覺間背脊都汗透了,放下筆來別說手腕手指,就是整條臂膀帶着半邊身體都痠痛麻木了,袖子抹一把臉,再看那邊老工匠和半個時辰前一樣,連坐姿都沒變,只是臉更沉了。顏真卿倒看不出個臉色,稍稍活動下胳膊,越發恭謹的說道:“在下寫完了,請老人家多多指點。”
老工匠重重的嘆口氣,狠狠的搖搖頭,嘴裡嘀咕着“怎麼說好呢?”開始站起身在顏真卿眼前踱步轉圈。直到把顏真卿轉暈了老工匠才突然擡頭,沒頭沒腦的問:“公子現在手臂還很痠麻吧?”
顏真卿不好意思的笑着輕輕搖頭,但下意識的用左手捏了捏右手腕,這個動作被老頭捕捉到了,老工匠竟然露出一絲微笑,還是剛纔那句話:“那就好,還請公子再重寫一遍吧!”
這可就有些耍着人玩兒了!顏真卿再尊老愛幼也不是軟柿子,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兒呢,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平淡語氣說:“顏某愚鈍,這些字到底哪裡不好,還請老人家指出明白,顏某也好針對性的改正啊!”
“都不好……”老頭終於憋出了這句話讓顏真卿心裡又涼又氣,緊跟着老頭撓撓頭說出個不算理由的理由來:“你寫的太慢了,寫快點兒應該能好些。”
這算什麼主意?還以爲你是隱藏的高人呢,合着你的評判標準就是寫字的速度!顏真卿終於還是沒掀翻桌子,心裡默默的告誡自己:看在錢的份兒上,行勒,就按你的審美觀好了!既然老傢伙也看不出個好歹,我也甭那麼認真了!
顏真卿狠狠的剜了老頭一眼,眼光要是化成刀子估計就給老頭凌遲了。顏真卿這次連墨都懶得好好磨了,隨便蘸蘸筆,也甭懸腕了,刷刷點點筆走龍蛇,什麼頓筆收筆啦、什麼鳳頭燕尾啦統統看不清楚了,就差把楷書寫成草書啦!
一盞茶的時間寫完,顏真卿直接從桌上把紙掀起來,抓着拿到老工匠臉前說:“這個如何?”
本以爲老工匠會火冒三丈跳起來撕碎這幅字呢,顏真卿都做好了打架的準備了,沒想到老頭看到這幅字時突然眼冒精光,雙手接過去撫着每個字就像看見親人似的,愛不釋手的哈哈大笑道:“就要這個,得用的很。好!好!好!”
老工匠連說三個好字砸在顏真卿心頭,都砸蒙了。老工匠如獲至寶,抱着這幅字就往外走,扭頭看看呆立的顏真卿喊道:“公子的字真好啊,趁着這會兒找到感覺,您再接再厲寫剩下那兩千常用字吧!呵呵,老朽先去摹刻這些,燒製出泥活字後再來取。”
你找到感覺了?我可沒了感覺了!
顏真卿遠望老頭抱走的字,再對照桌邊前兩幅字,眼前一黑差點兒噴血,自己的世界觀都要被老頭扭曲了。顏真卿兩個拳頭狠狠的砸在桌上,敲得咚咚響,真希望這桌子就是老工匠的頭。
這時候一串銀鈴般的嗤笑從屏風後面傳出,顏真卿猛地一驚,清醒過來轉身看去,才發現這印刷工坊的正堂內還藏了人……那是個嬌媚高挑的女人!眉宇間三分病態像是操勞過度,身段嫵媚卻衣着樸素,舉止輕飄卻不施粉黛,沒有女子常用的團扇遮臉,卻手裡拿個古怪的能夠活動的複合尺子。
而最顯著的特徵,是這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顏真卿知道自己不該看到那裡,連忙半轉身彎腰拱手禮,口稱:“這位夫人從何而來?顏某不知這堂中還有旁人,多多冒犯了!”
“什麼夫人?本姑娘很老嗎!”女子假裝生氣道,但不自覺的還是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又噗哧笑起來,徑自走向堂上的太師椅坐了,撇着隔八丈遠的顏真卿說:“你這書呆子真逗,有省事兒的方法舉手之勞就能賺無數的字版錢,幹嘛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寫?還平白被工匠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