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備真備陪在下首都喝了兩壺茶了,光聽晁衡訴說相思的情誼,就不見王維吩咐小廝去通傳儀王,實在忍不住想提醒,又自覺身份低,用眼神斜瞄多治比廣成,看到的卻是鐵青的一張臉上橫眉立目快抽搐了,只好偷偷捅晁衡的後腰。
這小動作也逃不過王維的眼睛,心道你也算在大唐日久了,到底沒晁衡的氣量和機敏啊,看看外面甲士的森嚴、聽聽時不時那詭異的響動,就該知道這裡一舉一動都不會逃過儀王的眼睛,他要是想理你自然會理,還用得着通報嗎?王維哂哂的一笑道:“吉備兄若有三急,維可以指點於你哦……”
半開的葷笑話弄了吉備真備一個大紅臉,但也互相清楚了內涵的意思,只能尷尬的擺手,靜聽晁衡繼續談論詩歌。幸好沒再繼續等,一個精神頭十足的青年大跨步的推門闖進來,腳步還沒停呢就朗聲大笑道:“摩詰先生趕回來啦,肯定有好消息給我分享吧!哈哈。”
這青年相貌堂堂,入鬢的長眉挑着一股子英氣,再看那身錦袍上精細的繡着富貴花團,明暗撞色線的紋路比奼紫嫣紅更顯高雅,又是推門就進毫無拘束,多治比廣成立時就激動的竄起來,可算沒白來啊,生怕青年再越過去把自己遺忘在角落,趕緊攔上前見禮,大聲道:“遣唐使多治比廣成參見儀王殿下!”
青年一愣,停住腳步,滿臉寫着詫異,隔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傢伙也沒法和王維擁抱了,只能問:“摩詰兄,這是怎麼回事?”問是問,青年閃身到一旁,可沒有伸手攙多治比免禮起身。
沒來得及攔阻這個魯莽的遣唐使,王維也是暗自搖頭,沒見過世面的番邦外人啊,難怪都要來大唐學禮儀開眼界,我都替晁兄覺得丟人……王維快速掃一眼晁衡和吉備真備,那二位都是臉紅着,王維趕緊上前解圍:“多治比大人太心急了,這位不是殿下,是殿下府裡的屬官,參事岑參。”
多治比這會兒才自己直起腰,反應過來後讓自己羞紅了臉!撓撓頭退在一旁……雖然第一次來大唐,但前幾次遣唐使已經把日本的很多制度、文化都照中土改造的差不多了,王府參事這個官職是幾品多治比還是知道的,自己把個從七品下的小官當成親王見禮,鬧這個笑話可徹底表明自己以貌取人都看不準,絕對是個土包子了。
吉備真備忙上前搭茬兒,試圖把這笑話抹過去:“呵呵,多治比君這個禮行得不算冤,岑參之名在大唐是家喻戶曉啊,大詩人、大才子!我在太學裡那是心嚮往之,沒想到今天有緣得見,幸會啦!”說着,吉備真備也過來給岑參作個長揖,算分擔多治比廣成一些處境。
可聽在多治比耳朵裡就不是滋味,更像是一種嘲弄!你吉備真備算什麼東西?卸任的遣唐使也就是個留學生,你給小官行禮是應該的,我是現任遣唐使、是大和王朝的四品官,能一樣嗎……多治比冷哼一聲,一屁股坐回座位,管你什麼大詩人,再不想看岑參一眼。
如此沒風度的狀態真是比剛纔的笑話還丟人……當然也是這些日子被李璲故意憋屈出來的……晁衡臉上都掛不住,欲言又止實在不知說什麼好。
沒想到岑參卻笑嘻嘻的不以爲意,故意問道:“剛剛好像說是東瀛又一任的遣唐使來到了呀?”晁衡和吉備尷尬的點頭,斜眼瞪那椅子上自顧大口喝茶的人,卻沒反應。
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岑參在殿中踱起步來,一邊手指尖敲着自己太陽穴,一邊絮叨道:“東瀛日本國?啊,想起來了,當年安東都護府之彈丸小地三足鼎立,百濟借日本之力對抗高麗和新羅。而日本則企圖利用這種形勢統治朝鮮,於是出兵侵略,百濟由此成爲日本的朝貢國……
……後來高麗、百濟、新羅開始向隋朝朝貢,楊隋又被我大唐取代。顯慶五年,高麗與百濟聯合進攻新羅,高宗天皇大聖大弘孝皇帝派水陸聯軍13萬前往救援,大敗百濟俘獲其國王。同年九月,日本藉機出兵三萬、舟師170艘瓜分朝鮮半島……
……顯慶七年,我右威衛將軍孫仁師爲行軍總管,統舟7000進駐熊津城,八月十七日,劉仁願將軍率陸軍圍住周留城,劉仁軌將軍領戰船列陣白村江口,八月二十七日,日軍率亂伍中軍之卒,進打大唐堅陣之軍,結果可想而知,我軍巧施包抄合擊之術,致使日軍赴水溺死者衆萬,焚其舟船四百餘艘,煙焰漲天十天不熄,百里海水皆被血染紅!”
岑參講古,從娓娓道來到聲色俱厲,唾沫星子都噴在幾人臉上了,倒是可以遮掩一下三個日本人的腮紅。可這還沒完,岑參突然收起慷慨激昂,咽口唾沫重新笑嘻嘻的說:“白村江之戰後日本深知不是中國的對手,自此才連連派遣唐使來唐傾力學習,呵呵,這就是遣唐使的由來吧……”
“呃,是這樣的。”吉備真備冷汗浸溼了衣襟,聽岑參的說史條理清楚知之甚詳,想到的並不是岑參的學識淵博信手拈來,而是隱約中似有所指話中有話。這時候晁衡也感受到了,這個青年絕對有備而來特意說的!這僅僅是對多治比一個人態度惡劣的恐嚇嗎?晁衡如芒在背,心尖上好似針紮了一下,結巴着說:“大唐的繁榮令我向往,那個,嗯,還有大唐的文化,對,文化,令我折服不已的。”
沒想到岑參擺擺手打個哈哈,伸着脖子湊向多治比廣成臉前,近乎吻上去了不到一寸的距離,幽幽的冒出一句:“誒,只是不知,向敵人學習之後是不是爲了報仇呀……哼哼!”說罷,岑參猛地直起身,嘩啦一聲拉開門,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直到岑參身影消失,殿內沉默的寂靜無聲,只有遠空傳來青年意氣風發的越來越飄渺的歌聲:“走馬東去可破天,辭君趕日絕人煙,他年不知何處宿,瀚海萬里皆花園……哈哈!”
在王維後悔自己今天不該來的時候,多治比廣成突然拍案而起,大呼道:“這,這算什麼意思,這就是那個儀王的下馬威麼!嗯?”左看看吉備低頭不語,右看看晁衡老僧入定,更有王維正在往門口方向挪動腳步試圖溜號,多治比抄起茶几上的杯子就想摔,都舉起來了,看看那薄如紙、明如鏡、色彩豔麗見所未見的精緻,又捨不得,只能憋屈的放下。
岑參的歌聲剛剛歇住,門口香風一股,吹入幾人口鼻,有個公鴨般的嗓子調皮的唱着歌路過:“盛世雄中央,四夷臣躬驅。不畏遠且險,縱傲平溝渠。烈烈王者師,熊螭何堪虞。龍旗翻海浪,神騎馳坤隅。平沙際天極,但見黃雲驅。將軍執長纓,壯士伏囚拘。聖皇南面坐,夷狄千羣趨。鹹稱天子神,往古不得俱。獻號天可汗,朝拜我京畿。兵戎不交害,各保性與軀……”
聽到這個特殊的嗓音,王維精神一鬆,脫口而出喊道:“終於等到正主兒了,多治比大使,你不用再焦急啦!”王維快步去開殿門,攔截那個路過的人。
多治比精神一震,後發先至倒直接從門縫衝出去,心想下馬威我也吃完了,可算該談談正事兒了吧?
打眼瞧面前正是個相貌極端俊美的人,雖然有些彆扭的嬌羞氣,但想來一個皇子在宮廷裡養的嬌貴得如同女人也可以理解。但多治比這次還是多個心眼兒,開口前仔細觀察這個一身香氣的人的穿着,那金絲銀線繡出的團龍圖案甚至鑲嵌着珍珠,頭頂紫冠上顫顫巍巍着紅絨球竟用碧玉做襯底!多治比廣成深吸口氣道:“大日本國遣唐使多治比廣成參見儀王殿下……”
話還沒說完,背後就被人一把薅了回來,轉頭看卻是王維擰着眉頭嘆氣道:“還是急,又錯啦,多治比大使,”看着多治比瞪起眼睛指着自己要瘋了,趕緊解釋:“是正主兒沒錯,但不是儀王殿下本人,是殿下跟前第一等的王府總管大人!大使有什麼話儘可跟總管說就是了。”說着捅捅多治比腰眼兒。
多治比廣成出了一身汗,幸好大禮還沒拜下去,趕緊請茗煙入殿說話:“敢請總管代爲引薦儀王殿下。”他這兒話說的倒是恭敬,可面前這花枝招展的美男子就跟沒聽見似的,冷冷的看着他毫無反應……也不是一點兒反應沒有,茗煙伸出了一隻手!
多治比廣成畢竟不是傻子,恍然大悟的同時心中倒歡喜起來,只要對方肯伸手,那就等於答應肯辦事兒啦!多治比廣成立即從懷中掏出一大串各個等大、渾圓的黑珍珠,微笑着放在茗煙手裡。
茗煙終於有了反應,但反應很不一般……袖子裡滑出一把精緻的碧玉小棍兒來,柔和的光芒籠罩着青蔥的手指更顯嬌貴,下一個動作那小棍兒貼上黑珍珠比劃着……測量尺寸!那碧玉棍兒竟然是把尺子!太侮辱人了!
總算沒等多治比哭出來,茗煙把賄賂收進袖子,終於笑起來開口:“原來是遣唐使大人呀,快裡面坐,來人啦,給幾位貴客奉好茶!”茗煙拉着多治比的手挨着落座,那份親切令人掉一地雞皮疙瘩。
多治比暗自腹誹着:看這王府總管的勢利眼就知道那個親王不是個好鳥,前一個月軟禁我們估計就是沒見到錢財實物,怪我不懂事兒呢。不過如此多治比心裡越發踏實了,懷中掏出厚厚一摞禮單再次遞上,道:“還請總管在儀王殿下面前美言幾句,能夠儘快安排我們去往長安。”
茗煙掃一眼禮單,眉開眼笑的朝外面喊“把遣唐使大人的禮物收入庫房!”立刻有人應聲去辦,這才端起茶來敬一杯。這場景別說多治比廣成內心瞧不起貪財的儀王,就連晁衡和王維在一旁都覺得汗顏……茗煙的丟臉,算是跟剛纔多治比的丟臉拉平了。
晁衡實在都不願再坐下去了,趕緊引入正題道:“想必殿下也看到了下官呈上的公文,既然殿下公務繁忙,那就不見也罷,就請總管大人爲遣唐使安排形成可好?”
“哎呦喂,這事兒呀,那可不行……”茗煙放下茶杯輕吐出這幾個字來,如同晴天霹靂一般砸在三人頭上!怎麼着?收了禮還不辦事?想黑吃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