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老大人這幾天一直自怨自艾,這不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麼?儀王的報復也太狠辣了吧!賀知章今早跑去找唐玄宗哭訴,但得到的安慰就是“賀學士回去好好準備”的話,皇帝金口玉言啊,這不但沒求來免罪,反而把事情釘死了。
幸好王昌齡心善,絞盡腦汁給來了個以進爲退的主意,把挑戰改詞兒成了切磋,把論戰改成了連續七天、每天一項的切磋琴棋書畫詩酒文,再掛上點兒古董做彩頭,這樣輸了也不丟人了。
賀知章轉憂爲喜,連十天的上吐下瀉的‘病情’也不顧了,立刻就選定一家酒樓張榜坐等……之所以把地點定爲酒樓,當然是故意顯得此事越不正規越好……他倒是沒選一家花樓!詩狂老瘋子算是還有點兒大唐官員的臉面。
但這也夠瞧的了。第一天競琴技的人很多,但王昌齡作爲主持人很有辦法,要求報名的幾十位士子同時合奏整曲高山流水,誰亂了音,就隨時淘汰。將近半個時辰的曲子,太吃功力了,那麼多圍觀的‘蒼蠅’錙銖必較的盯着大廳中間這幾十個‘雞蛋’露出縫兒來,想彈不錯都難。最終衝到詩狂面前的士子不過三人。
賀知章手裡沒有琴,而是背後拽出一管洞簫來,誰能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就能拔籌!那三個士子看看懸掛在房樑上的一把焦尾琴,興奮的再次入席撥弄起絲絃……王昌齡在一旁撫須微笑,心想這第一天就算完美落幕嘍:無論三人中誰贏,賀知章都沒輸!因爲是琴簫合奏呀,等於只是拼出這三人的高下,沒有伴奏者什麼事兒。
第二天比繪畫,吳道子只當評審,第三天比書法,張旭外出郊遊了……跟着唐明皇來淮南的朝廷重臣都給老學士面子、翰林院中學士都是詩狂的學生、集賢院中待詔都是賀知章的知己同僚,沒一個露頭砸場子的……酒樓大堂房樑上懸掛的書畫到底留存在詩狂手裡。
第四天賽詩,幾位傳說中的人物解決私人矛盾去了。第五天比棋藝,出事兒了!
“東方日出處日本國使者多治比廣成,拜會西方日落處大唐朝四門博士賀知章閣下,久仰大名啊哈哈……”一陣高亢的笑聲從極不和諧的身材裡傳來,酒樓大門處衆文人墨客閃開個縫隙,那個剛剛獲得點兒行動自由的遣唐使顯露出來,竟然學着中土人士搖起了摺扇,可惜儀王學院發明的摺扇都是同一型號的,實在不搭配這個矮小的人,搖在手裡摺扇倒像是蒲扇。
但多治比廣成自己很受用,後面跟着吉備真備當然沒這種打扮,在唐朝日久,吉備真備的狂傲早就磨平了。說實話,跟着多治比廣成出門,就足夠他後悔的了。
“什麼日出處、日落處?這矮矬子是來找死的?”人羣已經開始議論紛紛,王昌齡更是冷了臉,平時再怎麼油滑此刻也必須站出來了,王昌齡瞬間就想起了這個典故,那是大業年間倭國使臣致書隋煬帝的時候用過的詞彙,當時倭國聖德太子想表達的意思就是覬覦國與國平等交往!王昌齡大步來到多治比廣成面前,朗聲道:“蠻夷下藩,口出狂言,忤逆犯上,罪不容赦!哼,今日是四門學士賀老大人再次廣結善緣,暫且不與你孤陋寡聞之人計較,明日奏明天子當按大唐律治你反叛之罪!”
“豈有此理,我們日本國向來未稱臣、不納貢、並非藩國,唐律憑什麼治我反叛之罪?”多治比廣成梗着脖子也沒長高多少,但還是趾高氣昂的說:“唐人都是目中無人之輩,哪有一點兒待客之道?”
王昌齡好歹也是大學問家,豈會罵架時輸給個藩屬蠻夷?此刻不由得冷笑道:“有客則待客,有賊則捉賊,豈能一概論之?非是我目中無人,只怪多治比先生你的頭頂實在達不到老夫平視的高度罷了,呵呵,你就見諒吧!”
滿酒樓的人頓時鬨堂大笑起來,王昌齡挺着肚子鼻孔看人,若是這一幕被李璲得知,想必李璲也要叫聲好兒,從此對王昌齡此人的印象大爲改觀……起碼當得起‘大節不辱’四個字。
吉備真備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出門沒看黃曆啊,這個多治比君天天惹事,吃糖葫蘆不付錢就算了,今天可是要砸年高德劭、聲名顯赫的王昌齡、賀知章的場子?那可就誰也幫你擔不起啦!那麼多大事還沒辦成,節外生枝幹嘛啊……吉備真備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後挪,儘量讓自己在人羣中淹沒,再別被人注意到纔好。
多治比廣成可是一副魯莽到底的架勢,近乎咆哮起來:“每次遣唐使來華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這次鄙人到此受盡了虐待!哼,也罷,不就是較量棋藝麼,鄙人代表日本國向你挑戰!”多治比其實外粗內細,圍棋是自己一生唯一的嗜好,對自己的棋藝有足夠的信心纔有此說。
說他外粗內細都不夠準確,應該是心機深沉纔對。最後那句‘代表日本國’大有深意的,其一,我既然代表日本國了那你代表誰?其二,再次重申了國與國比拼,無論輸贏都是兩國平等的競技。
“擺擂的是老夫,”賀知章推開王昌齡走上前來,冷冷的低頭看着下面這矮冬瓜,平日內鬥歸內鬥,有事兒了一致對外的道理是個中國人就懂。賀知章也是人老成精,一句話就化解多治比的小心思:“自然是由老夫代表宗主國進行指點嘍……”
多治比廣成倒吸一口冷氣,還沒比試就先輸一陣啊,恨恨道“唐人就會逞口舌之利”撩開袍袖就快步上臺,先坐到了棋枰的一邊。樓上樓下數百士子叫嚷着“請賀老大人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矮子點兒厲害瞧瞧”烏泱泱的甚至下扔、上拋大把的銅錢。賀知章冷哼一聲壓下騷亂,伸手拽過酒壺狂灌一壺,這才一步跨上臺子,大咧咧的歪坐在棋枰另一邊,機敏的喊一聲“三局兩勝”就抓起一顆黑子率先拍在了棋盤上。
棋局開始,周圍或坐或站可就鴉雀無聲了,對弈不比比賽別的,觀棋的往往比場上競技者還緊張,因爲旁觀者清,能看懂對弈雙方的意圖和詭計。
圍棋的一局若是認真下很可能需要幾晝夜,此刻就不例外。周圍都已經哈欠連天了,多治比和賀知章卻大汗淋漓的盯着棋盤,一個消耗了兩缸茶,一個狂飲了三斗酒,天都黑了誰也沒吃飯,只恨不得一頭扎進去自己化身爲一顆棋子在陣前屠龍一番。
開局是賀知章用儀王創造的‘錯小目’對付多治比沉穩的‘二連星’,但或許是這兩年唐人都在研究小目定式而逐漸遺忘了星定式的變化,又或許是多治比在棋藝上確然比賀知章更有天賦,還或許是賀知章年老昏聵……總之,圍繞右下角星位的戰鬥中黑棋中了埋伏!整整五個時辰的比拼以賀知章先輸一局而告終。
在這個難以入眠的夜,十個人裡有九個半都想到了同一件事——把圍棋翻天覆地變化者:儀王璲,不就在江寧城裡麼?於是,賀知章進宮請罪說明原委後,三更天不到,劉華妃就被聖旨揪了起來,以看望皇孫的名義天矇矇亮就走進了節度使府。
晴雯和茗煙哈欠連天的陪着,劉華妃何不是哈欠連天的閒扯,要不是抱着剛冒出來的皇孫李健和皇孫女李攸逗弄,劉華妃早就因心急火燎把大殿拆了。可即便如此茗煙還是很擔心劉華妃突然睡過去,她睡過去不要緊,懷裡兩個襁褓就能扔地上了。
這功夫眼瞅着天可就大亮了,距離棋賽第二局開始不到一個時辰,劉華妃在陽光下徹底清醒過來,孩子交還給晴雯抱回去……孩子倒是無憂無慮睡的挺踏實的,劉華妃眼瞅着來不及了,屁股上長釘子似的坐不住:“璲兒再不回來可就要命了啊,賀老大人不用問斬想必自己就自縊了,可咱大唐的顏面咋辦啊?”突然一拍手,厲聲吩咐茗煙:“唉,快去把仲武先生叫醒!現在只有他能出個主意的……”
“不用了娘娘,您可以放心了,”深沉的聲音傳來,殿門口隨即轉出高適的身影,呵呵笑道:“殿下已經派侍衛回來通告,路上聽說了些新聞,再一推敲,已經明白前因後果,現在殿下直接去酒樓見賀老大人了,娘娘您安心回宮交旨便是。”
劉華妃拍着胸脯唸了句阿彌陀佛,頓時笑逐顏開的往外走。但經過門口時發現高適一直用毫無波瀾的笑容目送自己,劉華妃平靜下來心中咯噔一下:找人那麼容易麼?恐怕這節度使府裡上下人等都沒安睡過!但一直各忙各的,高適等人都沒來拜見本宮啊,這……若是給琮兒、琬兒帶去那麼多禮物,會得到這種冷遇麼?
不管劉華妃帶着怎樣的心情離開的,此刻,李璲已經從後門到了酒樓的三層包廂,一推門就看到了團團轉的賀知章,以及老傢伙猛擡頭閃耀出的抓住救命稻草的光芒、隨後又落寞下去的悲傷。
李璲一眼看穿了老傢伙的心思,冷笑道:“賀老大人若是認爲大唐的面子比您自己的重要,此刻就該給本王說兩句好聽的來聽聽唄?”李璲斜眼瞟過去,賀知章今早還沒喝酒呢就紅成了大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