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殺兔子和殺人

靠近白狼水的燕郡城這一日同往常一樣,熱鬧非凡。城北醉雲樓人來客往,小二正在門口訓斥着一個十多歲的小孩,那小孩全身髒兮兮的,卻執拗的站在門中不走,口中只喃喃一句:“我要吃飯……”這時遠處響起密密馬蹄聲,轉眼間已來到了門前,那小二一把把小孩推出去,小孩不防跌了一跤,他卻徑自不顧,迎了上去。

來者當先一人卻是一白衫少年,年約十六七,同他座下白馬一人一騎引人注目。後面跟着四匹黑馬,馬上四位勁裝黑衣漢子,冰冷的看着這一切。

“各位爺,樓上有雅座,馬我給您牽到後面用上好的飼料喂着?”小二謅媚的迎了上去,一邊揚聲朝裡面喊:“五位爺,樓上雅座。”

那當先的少年微蹙眉,似乎對此情景不滿,由不得轉頭多看了那小孩一眼,那小孩滿臉灰塵,一雙眼睛卻如星辰般閃亮靈動,流光溢彩,此時那雙星辰里布滿了委曲,由不得人憐惜。

那小孩被這樣一個如朗月般耀眼的男子盯着看,不由大窘,他還坐在地下,卻急忙通身的蒐羅,最後拿出一個荷包,還有幾個小藥瓶子,都放在地下,對着小二結結巴巴的說:“我,我並不是想吃白,白食的,我的這些東西,你想要哪一樣就給你吧,換一碗飯吃。”

那小二卻不識貨:“去去去,我要你這些破爛有什麼用,別礙着幾位大爺用飯。”

那白衣少年大概覺得他有趣,於是蹲了下來問道:“你的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

“我這可都是好藥啊,可以解各種毒和療傷的。”小孩神色認真,倒不像是在說謊。

那少年此時才發現這小孩原來是個小姑娘,只因她頭髮披散,衣服沾染了塵土,不辯顏色,可是那聲音卻是婉轉動聽的。

“你別胡吹大氣了,你這要是好藥,那對街胡一貼的都是聖藥了,賣藥也不看看地方。”那小二在身後冷笑。

“小妹妹,我帶你上去吃飯吧。”那少年伸手握住了小姑娘的手,看在那小二眼中真是慘不忍睹,直如一塊白玉上面放了塊廚房裡用過很久的髒抹布,大大的不相配。

而那後面的黑衣漢子中有一人上前:“二少爺,讓屬下來吧。”

少年用眼神制止了,依舊牽着小姑娘上前。卻不防那小姑娘忽然轉頭瞧他:“你是嫌棄我髒麼?”

黑衣漢子不防讓她說出心中所想,當場大窘。

那小姑娘卻轉輕挨近了少年,半邊身子都偎在了少年身上,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她身上的灰塵都沾在了少年的白衣上,她卻笑嘻嘻的轉頭去看那黑衣漢子。

少年微微笑了,他倒不信這小姑娘是對他投懷送抱,以她的年齡,氣他的屬下倒是真的。

那黑衣漢子看看自己主子恍若未聞,只得冷哼了一聲跟了上去。小姑娘見他忍下了這口氣,自覺無趣,也不再偎在少年身上。看着少年半邊被她弄髒的衣服,一時涌上無數念頭:他爲什麼沒有推開我?一路走來,不是有很多人厭棄她麼?

……

“你叫什麼名字?”少年在她身旁輕柔的問道。

“哦,莫晨羽。你呢?”

就在她以爲少年不會回答的時候他說話了:“東方鈺。”

“東方鈺。”連名帶姓的叫,這是她一貫的作風。

“你可以叫我東方大哥。”少年溫和的糾正她。他的眉目如畫,卻在這如畫中透出平和溫潤來,直如溪水中那圓潤的玉石,握着她的手掌,卻是溫暖的,是人間的溫暖。

“鈺哥哥,我就叫你鈺哥哥吧。”

不知怎的,東方鈺讓她想起另一張臉孔,高傲的睥睨一切的神色,刻薄的話,那五官也是非常的俊美,卻不能讓人親近。

嘆口氣,她跟着東方鈺進了雅間。

“二少爺,你真的要帶着那個小丫頭上路嗎?”之前被晨羽氣得說不出話的黑衣漢子再次確認。

“無弦,你難道看不出那姑娘放在地上的藥瓶嗎?”東方鈺溫和的一笑。

無弦倒並不認爲自己的主子是個平易近人的人,只有那個傻丫頭纔會以爲自已的主子是個平易親近的人。東方鈺常笑,無論是開心或者不開心的時候,除了微笑,無弦還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別的什麼表情,比如:憤怒,陰鬱,或者別的。

這樣,是很可怕的。因爲,他即使下令殺一個人,也是微笑着的。

“那幾個藥瓶並不是普通的藥瓶,是產自雲石山的雲岫磨製而成的。雲石山高聳入雲,尋常人豈是輕易上得去的?當年家父被藥王孫思邈所救,曾見過他用此種藥瓶,我們家的塔裡現在還藏着藥王的一個藥瓶。”

“少爺是說這麼個小姑娘和藥王有淵源?沒聽過藥王收徒啊?無弦一臉的不信卻又不得不信,”但那藥王少說也有□□十歲了,怎麼會收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爲徒呢?”

兩人正在議論,卻聽門外腳步聲起,站在外面的無命有點結巴的報:“少爺,莫小姐來了。”

不知他見到了什麼奇情異景,連話都說不俐落了。

晨羽卻嘻笑着推開門:“無命大哥,你原來是結巴的呀,回頭我給你扎幾針就好了。”

主僕二人對視一眼:“看來她真跟藥王有淵源。”

晨羽這才轉頭,一瞬間,就連無弦也呆了,邊就是那個髒兮兮的小姑娘嗎?烏黑的頭髮微溼,卻也整齊的打了兩條辮子,雪膚花貌,似一個精靈,一雙明眸幾分調皮幾分狡黠幾分得意。身上穿的是東方鈺讓無弦爲她買來的淺紫色裙子,雖無任何首飾,但她笑得天真爛漫,頰邊梨渦隱現,讓人移不開眼。

“鈺哥哥,我們可以上路了吧?”她一近前來,就扯着東方鈺的袖子。

只因晨羽太髒了,吃飯的時候東方鈺見她胡天海地一通吃,可見餓的狠了,那必是有段時間沒有梳洗了,於是在醉雲樓要了兩間上房,就讓她就近沐浴更衣。醉雲樓前面臨街的三層樓都是吃飯的地方,後面卻是住宿的。

無弦皺眉看着東方鈺,公子從來不喜歡別人靠他太近,不知是這少女太天真爛漫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卻未曾推開她的手。

“好吧,我們上路。”

是夜,他們錯過了鎮集,宿在荒山中的一座破廟裡。

晨羽和東方鈺共乘一騎,早就累了,吃了點乾糧倒頭就睡。

“二少爺,來了。”無弦靠近東方鈺,小聲報告。

一股香味瀰漫在這破廟之中,東方鈺緩緩倒地,門口隨侍的無極無心和無命,還有東方外鈺旁邊的無弦也一起倒地。

片刻,門外躍進來四個黑衣人,只是蒙着面,看不清眉眼。

“倒了倒了,,是綁起來還是做了?”先頭察看東方鈺的一名黑衣人小聲詢問後面的一人。

“做了,爺說不能留後路,不過傷口要做成彎狀。”

後面一名黑衣人聽令,從身後摸出一雙月牙刺,就要下手,面前昏過去的少年卻睜開了一雙溫潤平靜的眸子:“你們準備把我怎麼樣呢?”

“你你你……”黑衣人心虛氣短,此時卻也不敢再貿然出手。

清亮如水的月光照進這間破廟,少年緩緩起身,容顏在月光中盛放,卻比月光更皎潔。

無心無極無命無弦四人躍起,同這四人糾鬥在了一起,兵器叮叮咚咚的撞擊聲驚醒了睡在角落裡的晨羽,她迷迷糊糊的爬起來問:“師傅,怎麼了?怎麼滿屋子都是夜迷蘭的香味?”

“沒事,無弦他們鬧着玩,羽兒你先睡吧。“東方鈺微微一笑,極輕極溫柔的對她說,似乎怕把她吵醒了,在一室喧鬧的打鬥聲中他的聲音是最小的可是聽在晨羽耳中卻是最清晰的,其它的聲音,都好像背景。

“唔。”晨羽轉過身倒頭繼續睡,在跌回夢境的前一瞬間她猛的跳了起來,“這不是我的房間。”後知後覺的大睜了雙眼。

東方鈺莞爾:才發現。

“火摺子,拿來。”非常急切,她直接伸手跟東方鈺要,也不問他有沒。

那四個黑衣人見猛然出來個亂七八糟的小姑娘,聽她叫出了藥的名字,心下都是一驚,因此手下稍慢了一步,而其中那個拿月牙刺的不小心就被無弦給削去了兩指。無弦本可以乘勝追擊再砍下他一支臂膊,一口真氣阻住,卻朝後跌去。

那被削去手指的黑衣人疼得面目猙獰,手上的血不防摔到了臉上,卻還是忍不住大笑。

晨羽打亮火摺子,就看見一個滿臉血污的人發了狂的大笑,卻使勁的跺着腳甩手,似乎要把手指間的疼痛遠遠的甩在身後。

她把火摺子扔出去,就扔在自己剛剛睡覺的地方,那裡有一團草,遇火就着。

無心無命無極卻在此時同無弦一樣跌坐了下去。圍攻他們的黑衣人見五人都坐在地下,而這個小姑娘卻站着,不由奇怪,三個一起上來抓她。

晨羽只覺頭皮發麻,猶如更小時候做着的惡夢,只要她快跑快跑,後面有無數面目清的惡鬼在糾纏,冷汗沁了一背,慌亂間扔出兩粒藥到火草上,一粒卻偏了,骨碌骨碌滾得遠了。

她已輕盈躍起,燕子穿檐般斜斜掠過,硬是從手執峨嵋刺的黑衣人身旁穿過,身後“噴”一聲爆響,一股濁臭之氣讓人幾欲嘔吐,簡直是窩了幾十天發酵了又發酵的好東西。

的確是好東西。

東方鈺五人聞之,立時站了起來,而那四個黑衣漢子卻沉重的摔了下去。

捆好了四個人,無弦問東方鈺:“要不要審?”

“不用,讓他們消失吧。”少年微微一笑,如紅塵之外雪山深處的一朵蓮,冰冷,不容親近。

那四個黑衣人聽了卻都面露喜色。爲首的黑衣人看向晨羽:“在下想問姑娘一句,你的解藥爲什麼在解了夜迷蘭以後還會將我兄弟四人放倒?若姑娘能告訴在下,在下死也瞑目了!”

“很簡單啊,就是在解藥的成份裡再添一份藥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們要用夜迷蘭必是服過解藥的,我添的這份草藥除了解夜迷蘭之外卻是專克你們的解藥的,而這味藥對沒有服過夜迷蘭解藥的人卻是無半點妨礙的。”晨羽嫣然而笑,面上掩不住的得意。這藥可是八歲那年自己親自配製的,而且是改良過師傅的配方的。

無弦幾人卻上來拖着他們四人就要出去。

“不是讓他們走嗎?你們拖他們去哪裡?”

無弦看東方鈺一眼,極簡短的拋出兩個字:“殺了!”

晨羽手腳冰涼,這才明白東方鈺的”消失“是什麼意思。第一次明白原來自己真的錯了,早在那天給風笑天下醉花蔭的時候就錯了。

風笑天準備要走的前兩天,兩人去外面玩。

風笑天在水邊收拾兔子,她巧笑嫣然:“風笑天,給我看看兔子的內臟。”

“咦,滿手的血。”她把戳在兔子內臟的手指抽出來,然後,伸進旁邊的溪水中,看那血跡漸漸淡去了。

“我看我還是不要學殺兔子了,我既覺得兔子肉好吃,可又覺得殺兔子有點殘忍。喂,風笑天,你十二歲的時候也開始殺兔子嗎?”

風笑天頭也不擡:“我十二已經開始殺人了,殺兔子算什麼?”

殺人?

微風吹過,她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可是看看風笑天凝重起來的臉,俊秀的五官這一刻竟像是刀刻的一般堅硬冰冷,渾身散發着疏離。

她相信了。

但是,要她明白或者瞭解,有點困難。她只是覺得,這個少年,喜怒無常,刻薄成性,驕橫跋扈,這些,並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他沉着冷靜的告訴她:“殺人和殺兔子並沒什麼分別,一樣是滿手鮮血,只不過人命比兔子命多值一些銀子。”

這樣說着的時候,他已經把兔子架在火上烤起來了,想想,再補充一句:“不過,我只吃兔子肉,不吃人肉。”

他緩緩轉身去溪邊洗滌滿手的血腥,留她一個人發呆。

人命是可以用銀子買的?既然連命都可以用銀子買,那麼這世上還有什麼不可以用銀子來買呢?她隱隱覺得這是錯誤的,可是風笑天說得是如此理直氣壯,咄咄逼人,她的所有想要辯解的理由都顯得如此蒼白。

兔子肉自然是一口都沒吃下去。

他們回去的時候,風笑天暫住的門前站着一個帶刀的少年,眉如遠山青黛,眸如千百琥珀。

“少主,堂主有令,要少主即刻回返,有要緊事。”

看見身後的晨羽,他竟是眼也不眨,恍若未見。而他懷中的刀和他一樣泛着幽幽冷光,不容人接近。

這是晨羽第一次見他,飛遠,如刀冰冷如刀鋒利得的少年。

冉修趕來送行,快要出谷的時候路過一片八月春,白色的紅色粉色的株株豔麗,風笑天卻不由打了兩個噴嚏。

晚飯時候冉修卻似想起來什麼似的一直盯着她看,只看得晨羽汗毛直豎,耐不住他強大的心理攻勢,終於丟盔棄甲:“師傅,我承認我給風笑天下了醉花蔭。”

“你,”冉修的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終究沒忍住反手抽了她一把掌。

啪的一聲讓師徒倆都嚇了一大跳,冉修雖即後悔了,但更快的衝了出去,他沒有時間後悔。

醉花蔭,顧名思義:中者三日之內聞見花香就打噴嚏,三日之後直接醉倒了,形狀跟醉酒類似。

風笑天的爹風霜上次送風笑天來的時候曾告訴過冉修,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聞花夫人。

這些,晨羽當然是不知道的。

她只知道她的委曲,還有離風笑天既近又遠也許終將會形同陌路的感覺讓她很不開心。

在師傅離開的那個晚上她也離開了忘憂谷。

現在,她爲她的衝動有些後悔了。

“鈺哥哥,如果這幾個人你不殺了他們,他們是不是也會來殺了你們?”

“會。”少年微笑,卻不多作解釋。

“我要回家。”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