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笑着看陸夢箋,睿智而謙和的眼神令陸夢箋渾身不自在。
“女施主不是本地人吧?”
“嗯,小女來自普蘭城,來京都不過幾個月的時間。”慕容妍妍開口替陸夢箋回答,可是老和尚卻搖搖頭。
“怎麼,難道不對?”
老和尚笑而不語,慕容妍妍扭頭看向陸夢箋。
“我醒過來時確實是在普蘭城,不過我受過一次重傷,所以將之前的事情全忘了,”陸夢箋避開老和尚的目光,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可她更不想被人當成怪物來看待,更何況這個世界的人。
“忘得好,這世間多少人,想忘都不能忘,忘了好。歌哭兩忘心自淨,一笑不語前生。”老和尚轉着手中的念珠,似笑非笑。
陸夢箋斟酌着話中的意思,心卻像是被一隻拳頭攥起,迫得不敢呼吸。
“人生在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你只說忘記了,卻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放下了。”老和尚說完,提起茶壺往陸夢箋面前的茶杯中注水,可杯中本就有大半杯水,隨着水流的注入,終於水滿而溢。
陸夢箋忍不住出聲,“大師,水滿了。”
老和尚卻仍舊倒個不停,水漫過桌面,成串地滴到地面,老和尚終於提起茶壺。
“人生便如這茶杯,能盛多少茶水,是命中註定。若因心中執念,不願將冷掉的茶水倒掉,之後縱有再多的好茶,也只能白白流掉。”
陸夢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茶杯,這杯中的冷茶,正如她的前世,她留有太多的掛念,時至今日都不能割捨,可是心中牽掛的太多,反而不能更好的去感受面前的世界。
如果今生再不能回去,那她空留這些牽念,反而成了累贅……
慕容妍妍眼中略帶驚訝的看着陸夢箋,在認親之前,她同霍雙江曾特意打聽過陸夢箋的身世,可在她被撿回林府之前的一切,卻是空白一片,聽方丈的意思,似乎這其中另有乾坤。
空氣中傳來齋飯的味道,老和尚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施主,今日寺中布齋,若二位不嫌棄,請隨老衲一起吧。”
慕容妍妍旋即起身,她歷年都在這寺中進香,自然知道方丈的脾氣,所以微微點頭示意陸夢箋,一道跟在方丈身後,往齋室走去。
香客的齋室很小,只擺了三張木桌,只供平素前來寺中祈福進香的貴婦小姐歇腳吃齋之用,所以室內雖小,卻極是精緻,打眼一看雖然有些簡陋,但是細細看時,每個角落都大有文章。
這時武夫人同秦洛芙已經在佛前拜完,坐在齋室休息。
秦洛芙看到陸夢箋進門,明顯臉上不快,同武夫人小聲嘟囔着,“真是冤家路窄,怎麼哪裡都有她!”
武夫人輕輕拍拍女兒的手,笑着迎上慕容妍妍的目光,“姐姐,還真是巧,咱們又碰上了。”
“可不是嗎,我就說咱們姐妹是有緣的,”慕容妍妍微笑迴應,眼睛則在房中環視了一週,武夫人所在的這張桌子靠近窗子,透過窗子可以看到遠山的景象,風景最美,而且山風吹過,很是清涼,一向是慕容妍妍的不二選擇。
室內兩個角落整齊的擺放着兩張大木桌,可光線遠不如窗邊清亮,慕容妍妍不自覺的皺皺眉頭。
“娘,我累了,想先回房休息一下。”秦洛芙看到陸夢箋,整個人就極不舒服,索性站起來要走。
慕容妍妍關切的看着秦洛芙,“洛芙,累了就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懷孩子太不容易了,何況還坐了這麼久的車,肯定累壞了。”
“多謝三嬸關心,洛芙先告退了。”秦洛芙微微屈膝,轉身向寺廟的客房處走去。她們剛到山上,武夫人便一直擔心秦洛芙受不了長時間的馬車奔波,於是便在寺中找了間客房,想休息一夜後再返程,也幸好有這客房,反倒讓秦洛芙有了可去之處。
武夫人正想起身去追秦洛芙,沒想到慕容妍妍直接坐在自己對面,笑呵呵的說道:“妹妹,那姐姐就跟你坐在一起聊會天吧,咱們姐妹有多少年沒在一起好好說說體己話了。”
“呵呵,是呢,前些日子我還一直想去拜訪姐姐,奈何洛芙成親事情是在太多,所以就一直耽誤下來,姐姐現在氣色可真好,”武夫人維持着得體的笑容,心中卻暗暗替秦洛芙擔心,這孩子也實在太任性了,不等她就一個人走了,不過這寺中一向安寧,應該也不會有事。
“嗨,人老了,沒法再跟年輕時候一樣了,不過妹妹倒是沒怎麼變呢,還是那麼年輕,”慕容妍妍摸摸自己的臉,皮膚很明顯有些鬆弛了。
武夫人聽了,心中卻極是介意,她年輕時便比不過慕容妍妍,到了老來,心中反而更咽不下那口氣,還想同她一較高下。
陸夢箋聽着兩人相互誇讚,也不做聲,只是安靜的看着面前呈上來的齋飯,她還在想着老和尚的話,心中有些忐忑,難道老和尚真看出自己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可是假如真是這樣,老和尚爲何不拆穿她的身份,而且這個身體的主人,究竟是誰?
陸夢箋正出神,突然聽見慕容妍妍說:“自打兩個女兒出嫁後,我的心裡總覺得空落落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個兒子整天就知道闖禍,一想到他我就頭疼。沒想到夢箋竟然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你真別說,這個女兒真是比我親生女兒還知道疼人!”
“呵呵,姐姐你的福氣可真好!”武夫人臉上有些掛不住,誰不知道她那個女婿因爲這個陸夢箋連自己的家都不回,她恨不得將這個狐狸精的臉給撕破,可是當着慕容妍妍的面,她必須要保持自己的風度。
陸夢箋莫名其妙被捲入兩人的談話中,很是無語,她恨不能自己化身成空氣,可顯然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儼然成爲兩人的話題人物,躲都躲不開。
一頓齋飯好不容易吃完,陸夢箋慶幸終於可以回家了,沒想到慕容妍妍拉着陸夢箋又去了寺裡的客房,慕容妍妍每次上山都會在這裡住上一晚,這次也不例外,可陸夢箋一想到秦洛芙也在這裡,不由一陣頭痛。
慕容妍妍向來有午睡的習慣,陸夢箋便到房外隨便走走,打發時間。
因爲知道了春桃的老毛病,陸夢箋此次出門便沒敢將她帶在身邊,而慕容妍妍亦不喜下人伴在身側,只帶了一個貼身丫鬟和幾個隨從,此刻也都打發出去歇息了。
陸夢箋一個人在寺裡到處亂晃,寺裡四處飄蕩着檀香的氣息,低低的誦經聲在安靜的午後讓人異常安心。
陸夢箋也曾到過不少寺廟,可是那些寺廟大都已經變成供人欣賞的旅遊景點,多了濃濃的商業氣息,而那些和尚也多爲職業化的和尚,白日唸經夜晚還俗,甚至多數都有家室子女,已然不再是通俗意義上的和尚,而入寺的人也不再是虔誠的香客。在那個沒有信仰的時代,每個人都像一個旅行者。
可是面前的寺廟卻令陸夢箋安心,陸夢箋突然想起妙玉,那個青燈古佛下的孤傲女子,如若無所掛念,削髮爲尼倒也是種享受。
陸夢箋四下閒逛,不知不覺來到了聽經堂,其內木魚聲聲,小和尚在堂下低聲默唸經文,在這樣的午後實在令人昏昏欲睡。
門口的掃地僧拄着掃把在樹蔭下打着瞌睡,秀氣白淨的小臉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陸夢箋扭頭看着暗暗發笑,若是有相機記錄下這個鏡頭,網上的一羣花癡女人肯定又要掀起一番和尚熱了。
陸夢箋無心的看着那個小和尚,只覺可愛而好笑,可她這笑容,卻被另一人看在了眼中。
秦洛芙躲在暗處,看看陸夢箋又看看小和尚,暗暗冷哼一聲,不枉她悄悄跟了這一中午,既然她陰魂不散,那她就讓這個狐狸精當衆現出原形來!
“看到那個小和尚沒,傍晚時你找個小廝,去尋這個小和尚,就跟他說,方丈說他掃地時打瞌睡,責他今晚在聽經堂罰跪,記住沒有?”秦洛芙瞥一眼採菱,這個丫頭最近不知怎麼了,總是走神。
採菱點點頭,眼神卻不住往那邊飄。
“行了,別看了,走了這一中午,我也乏了,送我回去吧,”秦洛芙疲乏的轉過身,也不知怎麼了,最近總是懶懶的,問大夫時,大夫總說無妨,秦洛芙也便沒有在意。
“是,少奶奶,罰那小和尚的事,若是方丈知道了,會不會……”採菱還沒說完,秦洛芙突然停住腳步,冷冷地瞅她一眼。
“怎麼,難道你看上那個小和尚了不成?”
“沒有沒有,少奶奶,我只是擔心,咱們是來上香爲小少爺祈福的,您這樣做萬一惹方丈生氣……”
“我這是幫方丈,那小和尚不好好打掃院子,反而站在樹蔭下打盹,這成何體統!”秦洛芙厲聲說完,撇下采菱往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