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見到二人前來,笑呵呵地讓二人不必多禮,並讓太監搬了椅子過來,讓二人坐下。
齊敏這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真切地看到建文帝——只見他面白長鬚,眉目疏朗,看上去沒什麼神,但是卻又很乾練的樣子。
這一年建文帝才四十九歲,居然就這樣退位了,雖然大權還在他的手中,但能讓所有的言官都阻止不了,也說明他是個鐵腕的人。
明代的言官,其實都是不怕死的,恨不能皇帝殺了自己,然後好名垂青史。
現在建文帝見到了齊敏,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笑道:“果然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外人皆傳你是天巧星下凡,我看果然與衆不同呢!”
齊寶笑道:“臣妻不過略有幾分顏色,哪裡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齊敏的嘴角抽了一下——你也不必爲了謙虛把我就損成這樣吧?
但是丈夫都這樣說了,作妻子的也不能跟他唱反調,只得也順着他的意謙遜了兩句。
建文帝與他們說笑了兩句,便把左右侍從都遣了下去,然後問道:“昨日伯玉來此爲何?”
伯玉是齊寶的表字,他當年沒有舉行冠禮便離家去參了軍,這個表字還是他的軍中自己給自己起的。
齊寶聽了便道:“先嚴故去,微臣不勝悲痛,無法保持清醒的頭腦爲國效力。聽說皇上要奪情反覆,微臣不勝惶恐,怕誤了朝廷大事,故此前來懇請太上皇準我回家丁憂。”
建文帝笑了笑:“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原來如此。”
說着對齊敏笑道:“你也是這麼想麼?”
齊敏低着頭道:“丁憂乃是人倫之情,還望陛下恩准。”
建文帝嘆了口氣,道:“丁憂確是人倫之禮,但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況且三年守孝也是太長了,我看有三個月也就夠了。”
齊敏撇了撇嘴——這還有討價還價的麼?
果然建文帝說完自己也笑了:“好啦,這是戲言,你們不必當真。不過,你們丁憂,也是在京城吧,我聽皇兒說,伯玉上了摺子,說便是在京城中,若是朝堂上有甚難決之處,仍然可以與你商議是吧?”
齊寶道:“微臣確有此言。朝堂之上,微臣心中恍惚,恐有失語。若在家中,倒可細細思量,免失皇上之望。”
建文帝笑了笑:“可是這樣,丁憂不是成了掩人耳目了麼?”
齊寶與齊敏面面相覷——沒想到建文帝忽然從這上面來作文章。
齊敏只得硬着頭皮道:“本來我婆婆過世,是應該在家裡丁憂,不該再理朝堂上的事。但是皇上待我家恩情太重,所以纔會在忠孝難以兩全之下,折中而用。”
建文帝點了點頭:“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來爲難你們。不過,奪情與否,並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齊敏和齊寶知道建文帝的意思是說永樂帝也早已成年了,他也不能事事都管。齊寶是朝中重臣,丁憂和奪情與否,都不是他一個人可以完全決定的。
但是實際上建文帝把持朝政這麼多年,向來是一言堂,他這樣說,根本就是在拒絕齊寶回家丁憂了。
齊寶看了齊敏一眼,心想你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挑明算了。
於是跪在地上磕起頭來,口中道:“太上皇明鑑——當年臣父去世,微臣爲了報效國家,已經沒有丁憂在家,至今思來猶爲傷痛。今家嚴辭世,微臣若不能再盡死孝,便是微臣自己也難寬容自己。”
言外之意,是說就算是我自己都不能原諒我自己,更何況天下衆人,朝堂上士人之口!
建文帝是什麼樣的人,一聽就明白了,哈哈笑道:“你原來是怕這個,這個我也早已經想到了,你家的情況,我已經瞭解得很清楚,所以之前顳兒這事,我讓皇上不要去打擾你家,現在一切都已經水都渠成了。”
齊敏和齊寶兩個人都不知道建文帝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也不好接話,只得站在當地,都望着建文帝。
建文帝卻是揹着手來回踱了幾步,然後忽地走到齊敏的面前,對她道:“你覺得就政治制度而言,什麼是最理想化的?”
齊敏愣了一下——她怎麼也沒想到,建文帝會當着齊寶的面,突然問自己這個。
於是結結巴巴地道:“臣、臣妾不、不明白……太上皇的意思……”
建文帝看了一眼齊寶,皺了一下眉,然後道:“你不用害怕,你們都是老夫老妻了,我聽說你們的感情也很好,就是說穿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齊敏看了一眼齊寶,只見齊寶眼中更顯疑惑之色,便只得對建文帝道:“可是這種事就是太上皇也不會對外人說的吧。”
建文帝聳了聳肩:“這倒也是。”然後又來回走了幾步,再對齊寶道,“你覺得當今聖上,比我如何?”
齊寶目瞪口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建文帝——如果說當今聖上青出於藍,不但與事實不符,而且也得罪了建文帝。可如果說建文帝老子英雄兒狗熊,那不是要讓現在的皇帝秋後算帳麼!
建文帝見齊寶的樣子,也知道他心中所想,便把袍袖一揮,道:“也不必你說,文奎算然算是個明君,但比我還是差了點的。”
齊敏心想那不是廢話麼,你是穿越者,懂的東西自然比他多——除非你肯把你的知識都教給他。但是看永樂帝的樣子,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建文帝這話是對齊寶說的,齊寶額上已經見汗,只得道:“太上皇進取創業,完成先太祖未競之志,雄才大略,無人可及。然當今陛下恭謹仁厚,乃守成之君也。”
這話簡直是“決機於兩軍陣前,卿不如我,舉賢任能以保江東,我不如卿”的翻版,可謂是兩不得罪。
但是建文帝毫不矯飾,直接道:“你不要避重就輕,你能保證,以後我大明的皇帝,一代都比一代強呢?或者至少一代不弱於一代?”
齊寶汗流浹背:“有道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陛下子孫,定然有不乏英雄之主。”
建文帝笑道:“哦?你敢保證麼?如果後世出了庸才或昏君,你願以身家性命擔保?”
齊寶沒想到建文帝會這樣步步緊逼,只得道:“臣……臣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臣願肝腦塗地,以保大明社稷江山!”
意思是就算你兒子孫子不行,我也忠心耿耿一路保護到底了!看在我這麼忠心的份上,您老就高擡貴手,饒了我吧!
結果建文帝偏偏不饒他,又道:“那你是說,就算是皇帝再英明,也要由你來輔佐?”
齊寶嚇得跪在地上:“臣不敢!”
建文帝把手一揮:“這沒什麼,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千古興亡的道理。你也是百姓中的一員,是從平民做到大將軍的,不是麼?皇帝有不明的地方,來問你們,以及文武百官,那不是應該的麼?”
齊寶這才拭了拭額上的汗:“陛下英明。”
建文帝道:“起來吧,不要跪着了,你一跪,累得你妻子也陪着你一起跪了!”
原來剛纔齊寶跪在地上,齊敏也不好意思坐着,也只得陪着跪了下來。
建文帝讓他們兩個坐下,對齊敏道:“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齊敏已經明白建文帝的意思,便道:“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多聽聽大家的意見,自然是好的。”
建文帝笑道:“是啊,但是如果遇到一個偏要任性妄爲的天子,那大臣們該怎麼辦呢?所有的一切制度,都是天子所定,臣下們是沒有辦法的,所以必需要把一切都推倒重來才行。”
齊寶大張着嘴,呆呆地不知所措。齊敏也佩服建文帝的雄才大略,甚至可以說是大公無私——因爲把一切推倒重來,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就算可以,這等於是讓自己的後代當不了皇帝,這不是大公無私是什麼?
不管是哪個穿越者,都不會這麼想的吧,說不定反而會因爲這種想法而讓子孫後代的位子更牢固些——比如之前的消滅女真人,大概就是出於這樣的觀點。但是現在看來,也許建文帝不是爲了自己的子孫後代,而是爲了後世的黎民百姓不受到諸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樣的慘事,才預先動的手吧。
雖然同是芸芸衆生,但是作爲漢族人的建文帝,爲了本族人的利益着想,也無可厚非。更何況這個年代的女真人口不多,就是全殺了,也比不上日後死於滿清鐵蹄下的漢人多。
在不能保證和平共處的情況下,何去何從,似乎不是一個太難的選擇。
建文帝看着兩個人各異的神情,笑道:“在這片土地上,近兩千年來百姓們的思想已經被禁錮住了,沒有辦法推倒重來。這樣下去,就算有了蒸汽機又怎麼樣?我們還能統一全世界不成!”
看着齊敏和齊寶,建文帝又道:“而且我畢竟是當今的皇帝,我還是有私心的,我不願意強行推倒一切,而且也沒辦法——民智未開,不能如此啊!”
齊敏不得不承認建文帝說得很對——民智未開,的確是這樣的道理。而且朝中的大臣都有着各自的利益,盤根錯節的勢力太多,根本不可能再實行徹底的改革了。
當年建文帝爲了擊敗朱棣,推行一些在這些人看來已經是難以想像的改革,已經得罪了很多人,所以不得不依靠另一批人。現在這一批人的利益已經很難被再削弱,之前的自行車或別的生意,都是由一些朝中官員所把持的,像齊家這樣的新貴,如果不是靠着永樂帝和唐賽兒的賞識,以及齊敏的現代化知識,根本就不可能賺到這麼多錢。
建文帝接着又道:“你們不就是怕丁憂的問題會讓那些朝裡的士大夫和所謂的清流議論和?那不是正好,有個去處,可以讓你們兩個一展拳腳抱負,也不會有人非議。”
齊敏已經猜到了,而齊寶還有點不敢確定,便道:“太上皇的意思,是要調我去東大陸?”
建文帝笑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
齊寶有點爲難,但仍然道:“朝中是有些議論,說要調我去東大陸作個總督。”
建文帝搖了搖手:“那是不行的,廷議上也通不過——雖然衆人都認爲那是個苦地方,但是因爲有橡膠等東西,除非派一個皇子去才行。但是我的兩個孫子,都年齡很小——所以我的那幾個兒子,就成了看起來必然的人選。”
齊寶道:“太子是不能前去的,但是皇上和太上皇都春秋正盛,等二皇子成年之後再議不行麼?”
建文帝道:“朝中已經對這件事議論紛紛,最多再拖個兩三年——而且東大陸一直沒人管,也的確不是個事。再說時局變化,誰又能說得清?你齊寶如今是從一品的都督同知,可是你若丁憂在家三年,那朝堂上三年之中可以說是變幻莫測,你能有把握三年後一切還能掌控自如麼?”
齊寶忙道:“微臣可沒想過要把持朝政!”
建文帝道:“我不是說你,我是說三年後的當今皇上。”
齊寶道:“陛下睿智聰明,又有皇后輔助,自然無往而不利。”
建文帝嘆了口氣,道:“你也是個思想被禁錮住的人!”說着看向齊敏,“幸好還有你!”
然後又道:“我也不跟你打啞謎啦,你應該知道君主立憲吧?”
齊敏無奈——自己是被盯住了!不然人家也不會把自己叫到這裡來!
於是便點了點頭,也不管齊寶看着自己吃驚的樣子。
建文帝道:“那你現在該明白爲什麼我會讓顳兒聘你的女兒爲妻了吧?”
齊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建文帝是想封朱顳爲王,然後由自己和齊寶保護着他去美洲大陸,實行君主立憲制,以朱顳爲東大陸的王。
看着齊敏眼中恍然的神色,建文帝笑道:“你有這個信心麼?我撥給你們的人,肯定都是你丈夫的部下,都是忠誠無比的戰士,你們好好地教化他們,沒有了我這個高高在上的太上皇,也沒有了皇上,他們會聽你們的!”
齊寶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忙又跪倒說:“臣萬萬不敢擅權自專!”
建文帝聳了聳肩,對齊敏道:“你也真可憐,遇上這樣的人!”
齊敏笑道:“難道陛□邊的人不是這樣?”
建文帝想了想,啞然失笑道:“倒也的確是如此!”然後長嘆了一聲,對齊寶道,“你能不能先退下,讓我和你的妻子說幾句話?你放心,我不會對她有什麼企圖的!君奪臣妻之事,我還做不出來!”
齊寶連連叩首,口稱“不敢”,然後退出了屋外。
建文帝對齊敏道:“好啦,現在再沒有外人了,你也不用這樣拘束了!你我都是穿越者,所不同的是我的運氣比你好一點罷了!”
齊敏聽了笑道:“豈止是好上一點——但是,如果你若是本事差一點,可也是倒黴透頂!”
這話說得不錯,如果建文帝是個平庸之人,那一定不會是朱棣的對手!
建文帝哈哈大笑,想來是這句話讓他十分受用。接下來,建文帝便與齊敏說了很多美洲大陸的事,以及今後要怎麼辦的事,最後道:“這些事我不好當面對你丈夫說,怕把他給嚇壞了,你們小兩口兒自己睡上去說,你吹吹枕邊風就行了!”
齊敏嘆了口氣道:“好吧,你既然已經決定了,你是太上皇,我也不敢抗旨啊!”
建文帝道:“你到了那邊逍遙自在,豈不比在這裡強?你丈夫在這朝堂上可是各黨爭相拉攏的對象,我可不敢保證能保護他一輩子。”
齊敏道:“你說得不錯,可是我們就連辭官回鄉當個老百姓也不行麼?”
建文帝道:“到了他這個位置,你以爲是想退就退的麼?有些人現在還怕你是個大都督,如果你真的辭官回鄉,又不肯加入人家的集團,人家爲了不讓別人得到你丈夫,說不定會害死你們的——之前你三叔的事,不就是很好的例證麼?”
齊敏長嘆了一口氣:“這官真不是人當的!”
建文帝道:“這你就叫苦了?皇帝更不好當呢!要當個好皇帝,那就更難了!”
齊敏點了點頭:“你的確是個好皇帝!”
建文帝道:“其實我一直想找個幫手,當年聽到唐賽兒說你曾經傳授過她未來的知識,我恨不得馬上把你納入後宮!”
齊敏嚇了一跳,但隨即笑道:“那後來怎麼沒有來找我?”
建文帝道:“我都有老婆啦,如果再找你,你是一個現代人,如果我用皇權壓你,我們兩個成天鬥來鬥去的太沒意思,而你也不可能愛上了個可以做自己父親的人,強扭的瓜不甜啊!總不能爲了你我把皇后打入冷宮吧!”
齊敏笑道:“你不錯啊,穿成了皇帝,也只娶了一個皇后,連妃子都沒有,不是種馬男啊!”
建文帝道:“是啊,早先的皇后是馬全的女兒,在生第三個兒子的時候難產死了——居然和正史上一樣,只有兩個孩子。後來我又娶了一個皇后,是鐵鉉的女兒——正史上他的女兒是被朱棣充爲官妓的,我這也不算是太強人所難吧。”
官妓是個很惡劣的制度,建文帝在滅了女真族後就取締了——女真族的女子是最後一批官妓。